《与元九书》

白居易 唐代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
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
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
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
天之文三光首之;
地之文五材首之;
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又首之。
何者?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
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
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
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
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
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
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
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
于时六义始剚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
《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
泽畔之吟,归于怨思。
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
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
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
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
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
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
江、鲍之流,又狭于此。
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
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
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
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
“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
“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
“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
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
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
奇矣!
人不迨矣!
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
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
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
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
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
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
九岁谙识声韵。
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
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
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
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
每与人言,多询时务;
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
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
上以广宸听,副忧勤;
次以酬恩奖,塞言责;
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
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
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
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其余即足下。
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呜呼!
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
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
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
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
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
”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
何人哉?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
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
”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
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
今之屯穷,理固然也。
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
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
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
况仆之才又不迨彼。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
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
微之,微之!
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
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
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
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
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
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
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
闲适者,思澹而辞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
攀、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
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
微之,微之!
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
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
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
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媸,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
己尚病,况他人乎?
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
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翻译

某月某日,白居易写给微之足下:自从你被贬到江陵至今,我们之间往来的赠答诗将近百篇。每次收到你的诗,有时还附有序言或书信,放在卷首,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自述创作的缘由和时间的远近。我接受了你的诗,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一直想回复并讨论诗歌的主要观点,并陈述自己的写作意图,合成一本书送给你。多年来,我因事务缠身少有闲暇,偶尔有空又觉得说的不过是你的见解,于是几次提笔又放下,终究未能完成心愿,直到现在。如今我在浔阳等待罪责,除了洗漱饮食外无事可做,翻阅你去通州时留下的新旧文章二十六卷,开卷便如与你见面,心中所想便想快点表达出来,但又常常怀疑,我们相隔万里啊。
后来愤懑的情绪积聚,想要发泄一下,于是追忆前志,勉强写成此书,请你务必留意看看。文章是崇高的,天地人各有其文。天的文章以日月星为首要;地的文章以金木水火土为首;人的文章则以《六经》为首。在《六经》中,《诗经》又是首要。为什么呢?圣人感动人心,天下才能和平。感动人心的,没有比情感更先的,没有比语言更起始的,没有比声音更贴切的,没有比意义更深邃的。诗,根源于情感,苗头是语言,花叶是声韵,果实是义理。从圣贤到愚钝之人,小至鱼豚,幽至鬼神,虽然群体不同但气质相通,形态各异但情意一致。从来没有听到声音而不回应、情感交流而不感应的情况。
圣人知道这一点,所以用语言表达,用六义规范;根据声音,用五音编织。声音有韵律,意义有类别。韵律协调,语言顺畅,声音容易入耳;类别列举,情感显现,感应容易发生。因此诗蕴大含深,贯通细微,上下通畅而气息和谐,忧乐结合而百志畅达。五帝三皇能够直道而行、垂拱而治,就是凭借这个作为大柄,以此为大窦。所以听到“元首明,股肱良”的歌,就知道虞舜之道昌盛了;听到五子洛汭的歌,就知道夏政荒废了。说话的人无罪,听者足以警戒,说话和听的人都尽了心。到了周衰秦兴,采诗官废弃,上不以诗补充观察时政,下不以歌抒发人情。结果谄媚之风盛行,补救过失的方法缺失。这时六义开始受损。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诗始于苏武、李陵。《诗经》、《楚辞》的作者都不得志,各自寄托志向,发而为文。所以河梁的句子,止于伤别;泽畔的吟咏,归于怨思。彷徨抑郁,来不及涉及其他。然而离《诗经》不远,梗概尚存。所以遇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作比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作比较。虽然义类不全,仍得《诗经》的十分之二三。这时六义开始缺损。晋、宋以来,真正懂诗的人很少。像谢灵运那样博学多才的,多半沉迷于山水;像陶渊明那样高古的,偏爱田园。江淹、鲍照等人,范围更狭窄。像梁鸿《五噫》的例子,百无一二。此时六义逐渐式微!到了梁、陈时期,几乎不过嘲弄风雪、玩弄花草而已。
唉!风雪花草这些东西,《三百篇》中难道会舍弃吗?关键在于怎么用。比如“北风其凉”,借风来讽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来怜悯征役;“棠棣之华”,感怀花开以讽兄弟;“采采芣苡”,赞美花草以表快乐有子。这些都是由此兴起而彼处归义。反其道而行,可以吗?那么“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类,美丽固然美丽,我不知道它们讽刺什么。所以我说不过是嘲弄风雪、玩弄花草罢了。这时六义完全消失了。
唐朝建立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值得一提的是,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还有被称为诗豪的李杜二人。李白的作品才华横溢,奇异非凡,别人难以企及!然而寻找其中风雅比兴的内容,十不足一。杜甫的诗最多,可传世的有一千多首。他贯穿古今,精研格律,工整完美,超过李白。然而摘取他的《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等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句子,也不过十分之三四。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人呢?
我常痛心诗道崩坏,愤懑不已,有时废寝忘食,不顾才力,想重新振兴它。唉!事情有许多谬误之处,不能一一说明,但也必须粗略陈述一下。我出生六七个月时,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玩耍,有人指着“之”字、“无”字给我看,我当时口不能言,心中已默记。后来有人问这两个字,百试不爽,指认无误。可见我对文字的缘分早已注定。五六岁时开始学诗,九岁熟悉声韵。十五六岁时知道有进士考试,刻苦读书。二十岁以后,白天练习赋,晚上练习书法,间或练习诗,几乎没有休息。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长茧。壮年时皮肤不丰满,未老齿发早衰白;眼前仿佛飞蝇垂珠,动辄万数,这都是苦学力文所致,不禁自悲。家贫多故,二十七岁才参加乡试。考中后,虽专注于科举,也不曾放弃写诗。等到担任校书郎时,已有三四百首诗。有时拿给朋友如你这样的看,都说好,其实还未达到作者的高度。
自从步入朝廷,年纪渐长,阅历增多。每与人交谈,多询问时务;每读史书,多探求道理。才知道文章应为时代而写,诗歌应为事情而作。当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直之人,多次下诏询问民间疾苦。我在这时候被提拔到翰林院,身为谏官,每月请谏纸。启奏之间,如有可以救济民病、弥补时弊却难以直言的事,就写成诗歌,希望渐渐让皇上知道。对上以广视听,副忧勤;其次以报恩奖,塞言责;对下以实现我的平生之志。岂料志向未成悔恨已生,话未听到诽谤已成!
再让我为你彻底说完。凡听到我的《贺雨诗》,众口纷纭,认为不适宜;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默默不悦;听到《秦中吟》,权贵富豪脸色骤变;听到《登乐游园》寄给你的诗,掌权者扼腕叹息;听到《宿紫阁村》诗,握军要者咬牙切齿!大概如此,不可遍举。不赞同我的人,说我沽名钓誉,说我诋毁攻击,说我讪谤。若赞同我的人,则如牛僧孺的告诫。甚至骨肉妻儿,都认为我不对。不非议我的,全世界不过两三个人。有个叫邓鲂的,看到我的诗很高兴,不久邓鲂死了。有个叫唐衢的,看到我的诗哭泣,不久唐衢也死了。剩下的只有你。你又十年来困顿至此。唉!难道六义四始的风气,天将破坏,无法支撑了吗?还是天意不想让下层百姓的痛苦传到上面呢?不然,为何有志于诗的人,如此不利呢?
然而我又想到自己只是关东的一个普通男子,除了读书作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艺,可以用来社交娱乐的,一窍不通,由此可见我的愚拙!当初应进士考试时,朝中没有缌麻之亲,达官显贵中没有半面之旧;骑着跛马在利足的路上前行,在战文的场上张开空拳。十年之间,三次登科,名声传扬,足迹升入清流,外出结交贤俊,入内侍奉帝王。开始因文章成名,最终因文章获罪,也是应该的。
近来听说亲友间谈论,礼部、吏部选拔人才,多以我的私试赋判为准。其他诗句,也常被人挂在嘴边。我惭愧自愧,不敢相信。再次来到长安,又听说有军使高霞寓,想聘请一名歌妓,那歌妓夸耀说:“我会背诵白学士的《长恨歌》,岂同他人?”因此身价倍增。你又写信告诉我:到通州时,看见江馆柱上有题我诗的。是谁呢?昨天经过汉南时,恰好主人召集众人娱乐,其他宾客和歌妓见我到来,互相指着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旅店、行舟之中,常常有题我诗的;士庶、僧徒、寡妇、处女口中,每每有吟诵我诗的。这确实是雕虫小技,不足以称道,但当今世俗看重的,正是这些。即使前贤如扬雄、司马相如,前辈如李白、杜甫,也不能对此毫不在意。古人云:“名是公器,不可多取。”我是谁,竟能窃取如此多的当代之名。既窃取了当代之名,又想窃取当代之富贵,让造物主肯同时给予吗?如今的困窘,理所当然。况且诗人多坎坷,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却困顿至死。孟浩然等人连一命都没有,穷愁潦倒终身。近日孟郊六十岁,终于试协律;张籍五十岁,还未脱离太祝职位。他们是什么人!何况我的才华又不及他们。现在虽然被贬佐远郡,但官品已达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穿,饥有饭吃,养活自己之外还能照顾家人。也可说是不负白氏子孙了。微之,微之!不要挂念我!
几个月来,我整理囊中的诗稿,把新旧诗按类别分卷。自从任拾遗以来,凡有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的;又自武德至元和年间,因事立题,题名为“新乐府”的,共一百五十首,称为“讽谕诗”。又有退公独处时,或移动病闲居时,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一百首,称为“闲适诗”。又有外界事物牵动,内心情理触动,随感而发形于叹咏的一百首,称为“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从一百韵到两百韵的四百余首,称为“杂律诗”。总共分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将来相见时,当全部呈交给您。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不肖,常师法此语。大丈夫所守的是道,所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化为云龙、风鹏,勃然奋发,全力以赴;时机不来,化为雾豹、冥鸿,寂静淡泊,全身而退。无论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呢?所以我的志向在于兼济,行为在于独善,奉行始终的就是道,言语表达的就是诗。所谓讽谕诗,体现了兼济的志向;所谓闲适诗,体现了独善的意义。所以阅读我的诗的人,可以了解我的道。至于那些杂律诗,有的是一时一事触发,有的是一笑一吟产生,随意成章,不是平生所崇尚的,只在亲友聚会或离散时,用以释怀助兴,如今编排时未能删去。日后有人为我编集这些文章,略去也是可以的。
微之,人往往重视耳闻轻视眼见,推崇古代轻视现今,这是人之常情。我不能远溯古旧,如近年来韦苏州的歌行,才华华丽之外,颇近讽喻;他的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当今执笔者谁能比得上他?然而在韦苏州活着的时候,人们也并未特别看重,一定要等到他死后,人们才珍视他的作品。如今我的诗,人们喜爱的,大多是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的。时下所看重的,却是我所轻视的。至于那些讽谕诗,意激而言质朴;闲适诗,思淡而辞迂回。质朴加迂回,难怪人们不爱。现如今喜爱我的诗的,当世唯有你。然而千百年后,怎知不会再有像你这样的人出现,懂得喜爱我的诗呢?
所以自八九年来,与你处境稍顺时便以诗相劝,稍困时便以诗相勉,独居时便以诗相慰,同处时便以诗相娱。知道我、怪罪我,大多是因为诗。比如今年春天游城南时,我们在马上互相戏谑,各自朗诵新艳的小律诗,不杂其他篇章,从皇子陂回到昭国里,交替吟唱,声音不绝,长达二十多里。攀、李在旁边,插不上嘴。了解我的人称我为诗仙,不了解我的人称我为诗魔。为什么呢?劳心费神,耗费声气,早晚不停,自己却不觉得辛苦,不是魔是什么?偶然与人在美景中相遇,或在花时宴罢,或在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不觉老之将至。即使骑鸾驾鹤、游蓬莱瀛洲的逍遥,也无法超越这种境界,又怎能不说我是仙呢?
微之,微之!这就是我之所以与你超脱形骸、摆脱尘迹、傲视权贵、轻视人间的原因,又因为这个。当时你兴致盎然,还有余力,打算与我一起搜集往来中的诗,选取最优秀的,如张十八的古乐府,李二十的新歌行,卢、杨两位秘书的律诗,窦七、元八的绝句,广泛搜罗,精心挑选,编纂成册,命名为《元白往还集》。各位君子能参与此事,无不踊跃欣喜,认为是盛事。唉!话未说完你却被贬官,没几个月我也紧跟着被贬,心中的期望落空,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又怎能不为之叹息呢!
我常对你讲,凡是写文章的人,总偏爱自己的作品,舍不得删减,有时过于繁复。其中好坏,更加迷惑。必须有公正无私的朋友,共同讨论并删削,然后繁简得当与否,才能恰到好处。何况我和你一样,写文章尤其怕过多。自己都觉得累赘,何况别人呢?现在我们各自整理诗作,粗略编成卷次,等到见面时,拿出各自的成果,完成从前的心愿。又不知道何时何地能再见,突然到了那一天,该怎么办呢?微之,你知道我的心意啊!
浔阳腊月,江风寒冷,年末鲜有欢乐,夜晚漫长难以入睡。提起笔铺开纸,在灯前悄然书写,有想法就记录下来,言语无需条理分明。不要因繁杂感到厌倦,就当代替一夜的谈话吧。白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们都认为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