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吴质书》

曹丕 魏晋
二月三日,丕白。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
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
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
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
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
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
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
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
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
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
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
"吾德不及之,而年与之齐矣。
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
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
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
颇复有所述造不?
东望於邑,裁书叙心。
丕白。

翻译

二月三日,曹丕写信。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已经分别了将近四年。三年不见,《东山》这首诗还在感叹路途遥远,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久,思念之情怎能承受?虽然书信往来,但依然无法缓解心中的牵挂和忧虑。
当年瘟疫肆虐,亲友大多没能幸免于难。徐干、陈琳、应玚、刘桢这些好友,一下子都离我而去,这种痛苦怎么能用言语表达呢?从前我们一起游玩的时候,出行时车辆相连,停下时席位相接,从来没有片刻分离。每到饮酒作乐的时候,音乐响起,大家兴致高昂,举杯赋诗,那时候的快乐让人浑然不觉。总以为可以百年相伴,长久守护这份情谊,谁想到短短几年间,他们一个个离去,几乎都化作了尘土,说起来真是令人痛彻心扉。最近整理他们的遗稿,汇集成册,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却已归入鬼录。回想过去的欢聚时光,仿佛还历历在目,而这些人却早已化为黄土,还能再说什么呢?
纵观古今文人,大多不拘小节,很少有人能以名节自立。唯独王粲才华横溢且品性淡泊,恬静寡欲,有隐士般的志向,可以说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君子。他撰写的《中论》二十多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见解,辞藻典雅,足以流传后世,这样的人称得上是不朽了。阮瑀平日里常怀著述之志,他的才学完全可以胜任写作大业,可惜壮志未酬,实在令人惋惜。近来翻阅这些人的文章,面对字句不禁泪流满面,既为逝者哀伤,也为自己的境遇感慨。陈琳的文章气势雄健,只是稍微繁复了一些;刘桢的作品富有灵气,只可惜笔力还不够遒劲,但他的五言诗堪称佳作,妙绝当世。阮瑀的书信行文优美,读来令人愉悦。王粲尤其擅长辞赋,可惜身体虚弱,未能充分施展才华,但在他专长的领域,即使是古人也难以超越他。
古时候伯牙因钟子期去世而断弦不再弹琴,孔子则因失去弟子子路而悲痛不已,都是因为知音难得,门生不可再得。这几位朋友虽不能与古人相比,但也是一时俊彦,如今活着的,也不如从前了。年轻人值得敬畏,未来的事难以预测,但我担心你我可能无缘见到更美好的时代了。岁月催人老,我已经长大成人,内心充满各种思绪,常常忧虑到彻夜难眠,何时才能像从前那样胸怀壮志?现在已经成为老人,只不过头发还未全白罢了。光武帝曾说:“三十多岁,在军中度过十年,经历的事情不少。”我的德行比不上他,但年龄却和他相当。资质平凡却披着华美的外衣,没有星辰的光辉,只能依靠日月的余光,一举一动都被众人注视,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恐怕再也无法重温昔日的欢乐了。
年轻的时候真的应该努力,年华一旦过去,就再也追不回来了。古人提倡秉烛夜游,确实是有原因的。最近你是怎么让自己开心的?有没有写点新东西?我在这里向东遥望故地,提笔写下这封信,倾诉我的心情。曹丕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