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传(节选)》

班固 两汉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
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
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
”中孺扶服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
”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
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
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
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倢伃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
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
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
明日,武帝崩,太子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
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遗诏封光为博陆侯。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才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
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
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
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
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
”光甚谊之。
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
众庶莫不多光。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有女年与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倢伃,数月立为皇后。
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
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
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
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
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
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
长主大以是怨光。
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
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
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
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
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
又引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
又擅调益莫府校尉;
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候司光出沐日奏之。
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
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
上问:“大将军安在?
”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
”有诏召大将军。
光入,免冠军顿首谢,上曰:“将军冠。
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
”光曰:“陛下何以知之?
”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属耳。
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
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
”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
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
”上不听。
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
”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
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
燕王、盖主皆自杀。
光威震海内。
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
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
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
光内不自安。
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
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
”言合光意。
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
既至,即位,行淫乱。
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
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
”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
”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
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
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
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
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
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
今日之议,不得旋踵。
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
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
”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
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
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
王曰:“何为?
”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
”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
”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
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
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
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
”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
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
”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
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
光与群臣连名奏王,……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当废。
……皇太后诏曰:“可。
”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
”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
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
”起就乘舆副车。
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
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
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
”光涕泣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
”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
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
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
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
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述焉。
光遂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
’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
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
臣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
”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
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
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
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
其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
”与故所食凡二万户。
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
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
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
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
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
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
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骠骑将军去病祀。
”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
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
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
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
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
载光尸柩以辒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
谥曰宣成侯。
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
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初,霍氏指西汉权臣霍光子孙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
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
侮上者,逆道也。
在人之右,众必害之。
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
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乃上疏,言:“霍氏泰盛;
陛下即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至亡。
”书三上,辄报闻。
其后,霍氏诛灭,而告霍氏者皆封。
人为徐生上书曰:“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注:突,烟囱,傍有积薪。
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
不者,且有火患。
’主人嘿然不应。
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
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
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座,而不录言曲突者。
人谓主人曰:‘乡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
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请之。
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
乡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
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
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
”上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霍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
而宗族竟诛。
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
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赞曰: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
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
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
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昔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光岂其苗裔乎?
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
本以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故因赐姓金氏云。

翻译

霍光,字子孟,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他们的父亲霍中孺,是河东平阳人,在县里做小吏,曾在平阳侯家服役,与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了霍去病。霍中孺完成服役后回家娶妻生下了霍光,从此父子之间再无联系。后来,卫少儿的女儿卫子夫受到汉武帝宠幸,被立为皇后,霍去病因此成为皇后的外甥而受到重用。长大后,霍去病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霍中孺,但还没来得及寻访,便奉命出征匈奴。途径河东时,河东太守亲自迎接,并派人请来了霍中孺。霍中孺急忙拜见,霍去病也上前跪拜,说道:“我早该知道您是我的父亲。”霍中孺伏地叩头,说:“老臣能托身于将军,真是天意啊。”霍去病为霍中孺购置了田宅和奴婢后离去。回来时又经过此地,带着霍光一同前往长安,当时霍光才十几岁,被任命为郎官,逐渐升迁至诸曹侍中。霍去病去世后,霍光担任了奉车都尉光禄大夫,负责皇帝出行时的车驾,入宫则侍奉左右,二十多年来谨慎小心,从未有过失,深受信任。
征和二年,卫太子因江充诬陷而失败,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也都犯下许多过错。此时汉武帝年事已高,宠爱的钩弋赵倢伃生有一子,他想立此子为继承人,并希望大臣们辅佐。观察群臣后,他认为只有霍光可以承担重任。于是让宫廷画师画了一幅周公背负成王朝见诸侯的画赐给霍光。后元二年春,汉武帝在五柞宫病情加重,霍光哭泣着问:“如果陛下有不测,谁将继承大统?”武帝回答:“你还不明白那幅画的意思吗?立我的小儿子,你像周公一样辅佐他。”随即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都在病榻前接受遗诏辅佐幼主。次日,汉武帝驾崩,太子即位,称为孝昭皇帝。昭帝年仅八岁,政事全由霍光决定。遗诏封霍光为博陆侯。霍光为人沉稳审慎,身高七尺三寸,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留着漂亮的胡须。每次出入宫殿,他的步伐和站位都有固定的位置,郎仆射偷偷记录下来,发现分毫不差,可见其行为端正。初辅幼主时,政令皆出自霍光之手,天下人都想一睹他的风采。一次,殿中发生怪异之事,一夜之间群臣惊慌失措,霍光召来尚符玺郎,但对方不肯交出玉玺。霍光想要夺过来,尚符玺郎按剑道:“我可以失去头颅,但玉玺不能给你!”霍光非常敬佩他的忠诚。第二天,昭帝下诏提升这位郎官两级俸禄。百姓们对霍光赞誉有加。霍光与左将军上官桀结为姻亲,霍光的大女儿嫁给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上官安的女儿年龄与昭帝相配,上官桀便通过昭帝的姐姐鄂邑盖主将上官安的女儿送入宫中,不久被立为皇后。上官安被封为骠骑将军,爵位为桑乐侯。霍光休假外出时,上官桀常代为处理政务。上官桀父子地位尊贵后,感激长公主。然而长公主私生活不检点,宠幸河间丁外人。上官桀父子想为丁外人求封,甚至想让他成为列侯以迎娶长公主,霍光不同意。他们又请求封丁外人为光禄大夫,以便得到召见,霍光仍然拒绝。长公主因此怨恨霍光。上官桀父子多次为丁外人求官未果,心中也感到羞愧。自先帝时起,上官桀已是九卿之一,职位在霍光之上。等到父子二人同为将军,又有椒房中宫的支持,皇后又是上官安的女儿,霍光作为外祖父却独揽朝政,因此上官桀父子开始与霍光争权。燕王刘旦自认为是昭帝的兄长,一直心怀不满。御史大夫桑弘羊推行酒榷盐铁政策,为国家带来利益,却因未能为子弟谋得官职而怨恨霍光。于是盖主、上官桀、上官安及桑弘羊与燕王刘旦密谋,伪造燕王上书,指责霍光外出训练羽林军时沿途戒严,太官提前准备膳食;还提到苏武出使匈奴二十年不降,回国后仅任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功却被任命为搜粟都尉;霍光擅自调动莫府校尉;专权恣意,怀疑有不轨之心,愿归还符玺,入宫宿卫,查察奸臣变故。计划在霍光休沐那天奏报。上官桀打算从中作梗,桑弘羊则与其他大臣一起弹劾霍光。上书呈递后,昭帝没有批复。次日,霍光听说此事,留在画室不敢入宫。昭帝问:“大将军在哪里?”上官桀答道:“因为燕王告发他的罪行,所以不敢进来。”昭帝下令召见霍光。霍光入宫,摘下冠冕叩头谢罪,昭帝说:“将军戴冠吧。我知道这封信是假的,将军无罪。”霍光问:“陛下怎么知道是假的?”昭帝答道:“将军到广明亭,随从不过十几天,燕王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况且将军即使有错,也不需要校尉。”当时昭帝年仅十四岁,尚书左右都震惊不已,而上书者果然逃走,朝廷紧急追捕。上官桀等人害怕,向昭帝解释:“小事不足挂齿。”昭帝不听。此后有人诋毁霍光,昭帝总是怒斥:“大将军是忠臣,先帝托付他辅佐朕,敢有诽谤者必受惩罚。”自此上官桀等人不敢再言,转而策划让长公主设宴邀请霍光,埋伏兵士将其杀死,废黜昭帝,拥立燕王为天子。事情败露后,霍光诛杀了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及其家族。燕王、盖主自杀。霍光威震四海。
昭帝成年后,继续信任霍光,直到十三年后,百姓富足,四方夷狄归顺。元平元年,昭帝驾崩,没有子嗣。武帝六子中唯有广陵王刘胥尚在,群臣商议立新君,一致推举广陵王。但广陵王品行不端,先帝并未考虑过他。霍光内心不安。一位郎官上书说:“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关键在于合适与否,即使废长立少也是可以的。广陵王不宜承继宗庙。”此言正合霍光心意。霍光将书信展示给丞相杨敞等人,提拔这位郎官为九江太守,并立即奉皇太后之命,派遣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接昌邑王刘贺。刘贺是武帝的孙子,昌邑哀王之子。刘贺即位后,行为荒淫放纵。霍光忧心忡忡,私下询问亲近的老部下大司农田延年。田延年说:“将军是国家的支柱,若此人确实不合适,为何不向太后建议另选贤能之人?”霍光问:“如今想这样做,历史上是否有先例?”田延年答道:“伊尹辅佐殷商,废黜太甲以安定宗庙,后世称颂其忠诚。将军若能如此行事,也将成为汉朝的伊尹。”霍光遂引荐田延年为给事中,暗中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划,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宫集会。霍光说:“昌邑王行为昏乱,恐危及社稷,如何是好?”群臣皆惊愕失色,无人敢发言,只是唯唯诺诺。田延年起身离席,按剑说道:“先帝将幼孤托付给将军,寄予天下重任,是因为相信将军忠贤能安刘氏。如今群臣议论纷纷,社稷岌岌可危。汉朝历代谥号常带‘孝’字,寓意长久拥有天下,延续宗庙祭祀。若汉室断绝,将军虽死,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今日之议,不得拖延。若有迟疑者,我愿拔剑斩之。”霍光道歉说:“九卿责备得对。天下动荡不安,我当承担责任。”于是众人皆叩头道:“万民性命系于将军,唯大将军令是从。”霍光与群臣一同觐见太后,详细陈述昌邑王不宜承继宗庙的理由。皇太后驾临未央承明殿,下令各禁门不得放昌邑王的随从入内。刘贺入朝太后返回时,乘辇欲回温室,中黄门宦者手持门扇,刘贺进入后,门关闭,昌邑王的随从无法跟随。刘贺问:“这是为何?”霍光跪下说:“有皇太后诏令,不准昌邑王随从入内。”刘贺说:“慢些,何必如此惊吓人!”霍光命人将昌邑王的随从全部驱逐到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张安世带领羽林军逮捕了二百余人,全部送往廷尉诏狱。霍光命令原昭帝的侍中中臣看守刘贺。霍光叮嘱左右:“务必严密守卫,万一有意外导致自裁,我将负天下骂名。”刘贺尚未意识到自己将被废黜,对左右说:“我原来的随从何罪之有,为何大将军要将他们全部逮捕?”不久,有太后诏令召见刘贺。刘贺听到传召,心中恐惧,问道:“我何罪之有,为何要召见我?”太后身着珠襦盛装坐在武帐中,数百侍卫持兵器排列两侧。群臣依次上殿,召刘贺前来听诏。霍光与众臣联名上奏,指出刘贺荒淫迷惑,丧失帝王礼仪,扰乱汉制,应予废黜。皇太后诏令:“准许。”霍光令刘贺起身接受诏令,刘贺说:“听说天子身边有七位诤臣,即使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霍光答道:“皇太后已下诏废黜,哪里还有天子!”随即抓住刘贺的手,解下玉玺绶带,献给太后,扶刘贺下殿,走出金马门,群臣跟随送行。刘贺面向西方拜别,说:“我愚笨不堪担当汉室重任。”然后登上副车离开。霍光送刘贺到昌邑邸,含泪告别:“王自行断绝天命,臣等无力回报恩德。宁可辜负王,不敢辜负社稷。望王珍重,臣不再相见。”群臣上奏:“古时被废之人流放远方,不参与政事,请将刘贺迁往汉中房陵县。”太后诏令刘贺返回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王的随从因未能尽到辅导职责,致使刘贺堕落,霍光将他们全部处决。临刑前,他们在市中呼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霍光坐于庭中,与丞相以下官员商议立新君。广陵王之前已被排除,燕刺王因叛乱被诛杀,其子不在考虑之列。近亲中唯有卫太子之孙被称为皇曾孙,生活在民间,众人皆称赞。霍光与丞相杨敞等人上奏:“《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无嗣,应选择支子孙中有德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抚养,现已十八岁,学习《诗经》《论语》《孝经》,躬行节俭,仁慈爱人,可以承继孝昭皇帝之后,奉承祖宗宗庙,抚育万民。臣冒死上奏。”皇太后诏令:“准许。”霍光派宗正刘德到尚冠里接皇曾孙,沐浴更衣,赐御衣,太仆驾车迎接皇曾孙至宗正府斋戒,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霍光奉上皇帝玺绶,谒见高庙,是为孝宣皇帝。次年,宣帝下诏:“褒奖有德,赏赐元功,古今通义。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义,安定宗庙。特赐河北、东武阳一万七千户增封。”加上原有封地共二万户。前后赏赐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自昭帝时起,霍光之子霍禹及侄孙霍云皆为中郎将,霍云弟霍山为奉车都尉侍中,统领胡越兵。霍光两女婿分别为东西宫卫尉,兄弟、女婿、外孙皆为朝官,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霍氏党亲连体,根基深厚。霍光自后元年起执掌朝政,直至宣帝即位,才归还权力。宣帝谦让不受,凡事仍先征求霍光意见,再奏报天子。霍光每次朝见,宣帝都虚心敛容,礼遇甚厚。霍光执掌朝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霍光病重,宣帝亲自探视,为之流泪。霍光上书谢恩,请求分封三千户给侄孙奉车都尉霍山,以奉祀骠骑将军霍去病。此事交由丞相御史处理,当日即任命霍光之子霍禹为右将军。霍光去世后,宣帝与皇太后亲自吊唁。太中大夫任宣与五位侍御史持节护丧。中二千石官员管理莫府墓葬事宜。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服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套,枞木外藏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天子规格。用辒辌车载运霍光尸柩,黄屋在纛,动员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兵列阵至茂陵,为其送葬。谥号宣成侯。征发三河卒挖掘复土,建冢祠堂。设置园邑三百户,长丞奉守旧制。起初,霍氏子孙奢侈,茂陵徐生预言:“霍氏必亡。奢侈则不逊,不逊则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居高位,众人必害之。霍氏握权已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逆道,不亡何待!”遂上疏,言:“霍氏过于显赫;陛下即便爱惜,也应适时抑制,以免灭亡。”上书三次,均未获重视。后来,霍氏被诛灭,告发霍氏者皆获封赏。有人为徐生上书:“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烟囱旁有积薪。客对主人说:‘改曲烟囱,远移柴火;否则,将有火灾。’主人默然不应。不久家中果然失火,邻里合力扑灭。主人杀牛置酒感谢邻人,烧伤者坐上座,其余按功劳排座,却未邀请那位建议改烟囱的人。有人对主人说:‘当初若听从客人建议,不必破费牛酒,且无火灾之患。如今论功请客,曲烟囱徙薪者无恩泽,焦头烂额者反而为上宾?’主人恍然大悟,邀请那位客人。如今茂陵徐福多次上书预警霍氏将有变故,应防患未然。若采纳徐福建议,则国家无需耗费裂土出爵,臣子亦不会因叛乱而遭诛灭。往事已逝,而徐福独未蒙其功。望陛下明察——重视徙薪曲烟囱之策,使其地位高于焦头烂额者。”宣帝赐徐福帛十匹,后任其为郎官。宣帝初立,谒见高庙,大将军霍光陪同乘车,宣帝内心敬畏,如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陪同,天子方感轻松自在。霍光死后,宗族最终被诛。因此俗语云:“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始于骖乘。”赞曰:霍光自少年入宫侍奉,崛起于阶闼之间,意志坚定,忠诚于主。受襁褓之托,肩负汉室重任,主持朝政,扶持幼君,挫败燕王,铲除上官,凭借权势制敌,成就其忠诚。身处废立之际,面临大节而不屈服,终匡扶国家,安定社稷。拥立昭帝,立宣帝,霍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亦难超越!然而霍光不学无术,不明大理,暗助邪谋,立女为后,沉迷于盈溢之欲,加剧颠覆之祸,死后三年,宗族被诛,令人哀叹!昔日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霍光是否为其后代?金日磾为夷狄亡国之俘虏,羁押于汉庭,却以笃敬感动君主,忠信自著,功勋卓著,传国后嗣,世称忠孝,七世内侍,何其兴盛!原本以休屠制作金人为祭天主,故赐姓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