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墓碑记》

张溥 明代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
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
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
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
况草野之无闻者欤?
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
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
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
”众不能堪,抶而仆之。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
中丞匿于溷藩以免。
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
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头而函之,卒与尸合。
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
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
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褒美,显荣于身后;
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
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
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翻译

这五个人,是因为在周蓼洲先生被捕之时,受到正义感召而英勇赴死的。直到现在,郡里的贤良士大夫向当权者请求,决定将魏忠贤已被废除的祠堂旧址用来安葬他们;并且在墓门前立碑,表彰他们的壮举。啊,真是盛大隆重啊!
五人离世至今,才不过十一个月的时间。在这短短十一个月里,那些出身富贵、春风得意之人,因病去世、默默无闻者多得数不胜数;更何况那些平凡乡野、无人知晓的百姓呢?唯独这五人的事迹如此鲜明,这是为何呢?我还记得周公被捕是在丙寅年三月十五日。我们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堪称表率的人,为他大声疾呼伸张正义,筹集钱财为他送行,哭声震天动地。锦衣卫手按利剑走上前来,喝问:“谁在哭泣?”众人无法忍受,将他们打倒在地。当时以大中丞身份治理吴地的是魏忠贤的亲信毛一鹭,正是他下令逮捕周公;吴地百姓对此深感痛恨,趁机高声呵斥,蜂拥而上驱赶他们。毛一鹭躲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不久,他以吴地民变的名义上报朝廷,要求处决五人,他们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就是今天墓中的五位烈士。然而,五人在受刑时,神态自若,高呼毛一鹭的名字痛骂他,谈笑间从容就义。他们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墙上,面色却丝毫未变。有位贤士大夫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人的头颅装入木匣,最终与遗体合葬。所以现在的墓中完整地安放着五人的遗体。
唉!在魏忠贤乱政之时,身处官场还能坚守节操的人,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个?而这五人出身平民,平日里不曾接受过诗书教化,却能为大义所激,视死如归,这是什么原因呢?那时假传圣旨之事层出不穷,对东林党人的追捕遍布全国,最终因我们苏州百姓的奋起反抗,使得他们不敢再任意株连治罪;魏忠贤也畏惧正义力量,其篡权阴谋难以立即发动,只能等待时机,直到圣驾南巡时才自缢身亡,这难道不是五人的功劳吗?由此看来,如今那些身居高位、显赫一时之人,一旦犯罪,或选择逃亡,或在远近之地都难以容身,甚至有人剪发改装,装疯卖傻,不知所踪,他们的卑劣行径,比起五人的舍生取义,其轻重又如何呢?
因此,周蓼洲先生的忠义之举在朝廷广为人知,得到朝廷追赠的美谥,身后荣耀显赫;而这五人也得以增筑坟墓,他们的名字被镌刻在大堤之上,凡是四方之士经过此处,无不拜祭并洒泪,这确实是百代难得的际遇。否则,倘若让这五人保全性命,终老于家中,那么他们只会像普通人一样被人役使,又怎能激发英雄豪杰在墓道前扼腕叹息,抒发壮志未酬的悲情呢?所以我与同仁们,哀叹这座墓只有石碑空立,特地写下这篇记文,以此阐明生死的重大意义,以及普通百姓对于国家社稷的重要作用。参与此事的贤良士大夫有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