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词》

王国维 清代
汉家七叶钟阳九,澒洞风埃昏九有。
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
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
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宫闱。
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
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
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
迅归欃抢回日月,八方重睹中兴年。
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对西平手。
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
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
新锡山名呼万寿,旧疏河水号昆明。
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
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傑阁三层峙。
隥道盘行凌紫烟,上方宝殿放祈年。
更栽火树千花发,不数名珠彻夜悬。
是时朝野多丰豫,年年三月迎銮驭。
长乐深严苦敝神,甘泉爽垲宜清暑。
高秋风日过重阳,佳节坤成启未央。
丹陛大陈三部伎,玉巵亲举万年觞。
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无比。
问膳曾无赐坐时,从游罕讲家人礼。
东平小女最承恩,远嫁归来奉紫宸。
卧起每偕荣寿主,丹青差喜缪夫人。
尊号珠联十六字,太官加豆依前制。
别启琼林贮羡余,更营玉府蒐珍异。
月殿云阶敞上方,宫中习静夜焚香。
但祝时平边塞静,千秋万岁未渠央。
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
却因清暇话平生,万事何堪重回首。
忆昔先皇幸朔方,属车恩幸故难量。
内批教写清舒馆,小印新镌同道堂。
一朝铸鼎降龙驭,后宫髯绝不能去。
北渚何堪帝子愁,南衙复遘丞卿怒。
手夷端肃反京师,永念冲人未有知。
为简儒臣严谕教,别求名族正宫闱。
可怜白日西南驶,一纪恩勤付流水。
甲观曾无世嫡孙,后宫并乏才人子。
提携犹子付黄图,劬苦还如同治初。
又见法宫冯玉几,更劳武帐坐珠襦。
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
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萎粥。
上相留都树大牙,东南诸将奉王家。
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
自古忠良能活国,于今母子仍玉食。
宗庙重闻钟鼓声,离宫不改池台色。
一自官家静摄频,含饴无异弄诸孙。
但看腰脚今犹健,莫道伤心迹已陈。
两宫一旦同绵惙,天柱偏先地维折。
高武子孙复几人,哀平国统仍三绝。
是时长乐正弥留,茹痛还为社稷谋。
已遣伯禽承大统,更扳公旦觐诸侯。
别有重臣升御榻,紫枢元老开黄阁。
安世忠勤自始终,本初才气尤腾踔。
复数同时奉话言,诸王刘泽号亲贤。
独总百官居冢宰,共扶孺子济艰难。
社稷有灵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
坐见弥天戢玉棺,独留末命书盟府。
原庙丹青俨若神,镜奁遗物尚如新。
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
离宫一闭经三载,绿水青山不曾改。
雨洗苍苔石兽闲,风摇朱户铜蠡在。
云韶散乐久无声,甲帐珠簾取次倾。
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臣。
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
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
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
昔去会逢天下养,今来劣受厉人怜。
虎鼠龙鱼无定态,唐侯已在虞宾位。
且语王孙慎勿疏,相期黄发终无艾。
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
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

翻译

汉家王朝历经七代,终于遭遇了大难,天地间尘埃滚滚,天下动荡不安。南方战火正起,叛军操练兵马;北方边关告急,敌军如飞鸟般入侵。皇帝仓促逃亡西陲,一去不返,从此再无消息。扶持新帝继承旧业,朝政大事自此皆出于宫廷之外。
东宫储君沉稳有度,无人可比;西宫太后才智出众,堪称第一。恩泽未及外戚之家,朝廷谋划却常在温室中进行。亲王辅佐朝政最为贤明,将领出征捷报频传。扫除乱臣贼子,重见光明,四海之内又现中兴之象。
名臣接连升任要职,贤能之人并肩而立。修建楼船、开凿池塘,另建园林台沼,仿效古时文王的苑囿。西直门外柳色青翠,玉泉山下流水清澈。新赐山名为“万寿”,旧河疏浚称“昆明”。昆明与万寿山水相映成趣,宫殿依山而建,云雾缭绕。
水面拂波回廊深远,山巅高楼三层高耸。石阶蜿蜒穿行于紫烟之中,殿上祈年香火不断。更有火树银花盛开,胜过明珠夜悬。当时朝野安乐富足,每年三月迎接圣驾归来。长乐宫幽深庄严,甘泉宫清爽宜人,正适合避暑养神。
秋风送爽,重阳已过;佳节来临,坤宁宫开启庆典。丹墀之上陈列百戏,玉杯举起敬祝千秋。新皇敬献寿酒自称臣子,本朝礼法严明无比。问安之时不曾赐座,随驾出游也少讲家人之情。
东平王女最受宠爱,远嫁归来仍奉侍宫中。起居相伴荣寿公主,画艺令人欣慰缪夫人。尊号十六字珠联璧合,御膳依照旧制增品加豆。另设琼林库藏珍宝,广搜奇珍异物充实内府。
月光洒落云阶之上,宫中静修焚香默祷。只愿太平无事边疆安宁,千秋万岁永无止境。五十年来她为国母,后世无人可比前无古人。闲暇之余回忆往昔,万事不堪回首。
忆起先帝北巡朔方,车驾所到恩宠难量。御笔亲批书写清舒馆,新刻小印留作纪念同道堂。一日龙驭升天,后宫哀恸不忍离去。北渚愁思难解,南衙权臣怒气冲天。
亲手平定端肃之乱,回京后念及幼主无知。挑选儒臣严加教导,另择名门整顿后宫。可怜岁月如白驹过隙,十载辛劳付诸东流。太子早逝无嫡孙,后宫亦乏聪慧子嗣。
抚养宗亲子侄如同己出,辛苦劳累一如当年同治初年。又见法宫之上倚玉几听政,更劳心于武帐之中身穿珠襦训将。
国事多变,近年最难忘怀是怀来受辱之苦。乘着简陋马车穿越草地,投宿驿站仅得一碗稀粥。宰相留守京城树立大旗,东南诸将忠心护主。
于是祥瑞之气再现金阙,百姓纷纷仰望翠华仪仗。自古忠良能救国家,如今母子依旧衣食无忧。宗庙钟鼓声声再响,离宫池台景色依旧。
自从皇帝静心摄政以来,含饴弄孙仿佛逗弄儿孙一般。只看腰腿尚健,便莫言伤心往事已陈。两宫一旦病危,国运随之倾颓。高祖武帝之后还有几人?哀帝、平帝之后皇统三度断绝。
此时长乐宫病情垂危,忍痛仍为社稷谋划。已遣伯禽承继大统,更请周公辅佐诸侯。另有重臣登床受命,枢密元老入阁掌权。
安世忠诚始终如一,本初才气尤显超群。再数同时进言之人,诸王刘泽号称亲贤。独揽百官身居宰辅,共扶幼主渡过难关。
国家有幸终有主,今日地下告慰祖先。眼见灵棺升天弥散,遗诏书盟藏于宗庙。原庙画像庄严肃穆,妆奁遗物犹新如昨。
谁知今日新朝天子,正是当年顾命大臣。离宫关闭已有三年,绿水青山未曾改变。雨水洗净石兽苔痕,风吹动朱门铜环。昔日仙乐早已无声,珠帘甲帐次第倾倒。
谁料先朝苦心营建楚殿,反使今人怨恨尧臣。宣室遗言仍在耳畔,山河盟誓应守始终。孤儿寡母易遭欺凌,民心向背终归何方?
深宫母子孤苦凄凉,恰似当年滦阳巡幸时光。昔日离去正值盛世供养,今日归来反被恶人怜惜。世事变幻虎鼠龙鱼难定,唐侯已处虞宾之位。
且劝王孙谨慎勿疏忽,期许白发终无悔意。定陵松柏郁郁苍苍,应为兴亡一叹抚胸。回想年年寒食时节,朱侯亲上十三皇陵祭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