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记》

苏舜钦 宋代
予以罪废,无所归。
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
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
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
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
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
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右之池馆也。
坳隆胜势,遗意尚存。
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
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
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
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
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
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
人固动物耳。
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
寓久则溺,以为当然;
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
惟仕宦溺人为至深。
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
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
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翻译

我因罪被贬,无处安身,乘一叶小舟来到吴地,开始只能租屋居住。那时正值盛夏,闷热难耐,所住的土屋又狭窄憋闷,让人喘不过气来。心中渴望找一处高爽开阔之地,好让心情舒畅一些,却始终未能如愿。
有一天,我路过郡学,向东望去,只见草木葱茏,山丘高耸,水面宽广,景致与城里大不相同。沿着水边,在繁花修竹之间发现了一条小路。向东走了几百步,有一片荒废之地,方圆约五六十丈,三面环水。过了桥往南,地势更加开阔,四周没有民居,左右都是林木掩映,彼此遮蔽。向老人打听,说是五代时吴越国近亲孙承祐的园林旧址。地势高低错落,美景依稀尚存。我非常喜欢,徘徊良久,便用四万钱将它买下,在北边的曲岸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沧浪”。前有翠竹,后有流水,水北又有竹林,连绵不断。清澈的水流,青翠的竹竿,光影交错于轩窗之间,尤其适合清风明月相伴。我时常驾一叶小舟,头戴布巾前往,到了那里便悠然自得,忘了归期。饮酒放歌,席地长啸,没有世俗之人打扰,只与鱼鸟共享欢乐。身体舒适则内心安宁,视听纯净则道理自明;再回想过去沉浮于荣辱之中,日日为琐碎利害斤斤计较,远离这种自然真趣,真是可鄙啊!
唉!人本来就是情感动物。情绪在内心横溢,天性就会被压抑,必须寄托于外物才能排遣。寄托久了便会沉迷,以为理所当然;若不能战胜这种沉迷而加以改变,就会陷入悲伤而无法解脱。其中最易令人沉溺的,莫过于仕途官场。古时许多才智之士,只因一次失意竟至于丧命,这是因为他们不懂如何自我超脱。如今我虽遭贬谪却得以栖居此地,心境淡泊开朗,不再随波逐流,因此又能重新领悟内在与外在、得失的根本,心中豁然有所感悟,不禁笑看古今之人徒自烦恼。眼前美景尚未忘怀,便以此作为心灵的归宿和精神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