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

我每当读到有才之人的作品，总能隐约体会到他们写作时的心境。遣词造句，变化实在太多，美丑好恶，也都可以表达出来。而我自己写文章时，尤其能体会其中的难处。常常担心自己的意思不能准确地表达所见所感，文字又难以完整传达心中之意。其实，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是真正能做到却很难。因此写下这篇《文赋》，来记录前人优美的篇章，并探讨写作中的得失原因，将来或许能将写作的奥妙讲得更透彻。
至于依照一定的规则来创作，虽然可以模仿前人，但临场应变、灵感突发时的变化，却很难用语言完全描述清楚。所以，我能说的，都已在这里写出来了。
静立天地之间，以深远的目光观察万物，让情志沉潜于经典之中。随着四季流转而感慨时光飞逝，看到万物变化而思绪纷繁。在深秋落叶中感到悲伤，在春日柔枝间心生喜悦。内心如临寒霜般警醒，志向高远如凌云之志。歌颂先辈的美德，吟诵古人的清雅风范。畅游在文章的林海之中，欣赏那些文采斐然的作品。感慨之余放下书卷提起笔，姑且将心中所想写成这篇文章。
刚开始构思时，都要闭目凝神，专心思考，广泛联想。心思可以上天入地，纵横驰骋。等到灵感到来，情感愈发清晰鲜明，外物也仿佛一一呈现在眼前。汲取百家之精华，浸润六经之芬芳。思想如浮于深渊般宁静流动，又如潜于地下泉源般沉浸酝酿。于是，沉思中的辞句艰难浮现，像鱼儿衔钩从深水缓缓拉出；飞扬的文采接连不断，又像飞鸟被箭射中，从高空坠落。收集百代遗失的文章，采摘千年未闻的韵律。舍弃早晨已开过的花，迎接傍晚尚未绽放的新蕊。在片刻之间通观古今，于一瞬之间尽览四海。
接下来是安排内容、组织结构，推敲辞句、确定位置。凡有形象者皆可描绘，凡有声响者皆可弹奏。有的由枝叶展开带动主干，有的顺水流追溯源头；有的由隐微渐至显明，有的看似容易实则艰难；有的如猛虎变色使群兽惊扰，有的似龙现身影令百鸟骚动；有的自然贴切顺畅，有的生硬别扭难安。倾尽澄澈之心去凝思，超越万般杂念来成文。将天地纳入笔下，把万物收于尺幅之内。起笔时口干舌燥，终篇时墨香满纸。理是骨架，文是枝叶，真情与外貌一致，所以每有变化都流露于神色。想到快乐之事必会笑，刚开口便已叹息。有人提笔即写，有人久久沉思。
这种写作的乐趣，本就是圣贤所推崇的。从虚无中创造出内容，从寂静中发出声音。短短一页信笺承载绵长思绪，方寸之心吐露澎湃情感。言语越扩展越广阔，思想越深入越精微。播撒芳香，让百花齐放；风吹绿枝，云涌翰林。
文体千变万化，事物无法一概而论。纷繁变幻，难以描摹。辞章展现才华，意旨需匠心独运。无论有形无形，浅显深奥，都应尽力刻画。即使偏离常规，也要穷尽形态本质。所以，追求视觉冲击的人崇尚华丽，注重心灵共鸣的人看重恰当。言辞有限者不狭隘，表达通畅者才旷达。
诗因抒发情感而华美，赋因描绘事物而明朗。碑文重在文质相称，诔文贵在缠绵哀伤。铭文博采约取温润典雅，箴言顿挫有力清朗刚健。颂赞从容文采飞扬，议论精微条理清晰。奏章平和简练优雅，说辞华丽而富于变化。虽各有区分，但也应规范适度。关键在于言辞通达、道理明确，不必冗长拖沓。
文章的表现形式丰富多样，风格常有变化；构思讲究巧妙，语言贵在优美。配合音律节奏，如同五色交相辉映。虽变化不定难以掌控，但若掌握规律，就像流水引入新泉；若错过时机勉强衔接，就像颠倒顺序强行连接。错乱色彩的排列，只会显得混浊暗淡。
有时前面的内容限制了后文，有时后面的文字干扰了前段；有时语句不当但逻辑合理，有时言辞流畅但意义冲突。分开则各美其美，合并则彼此损害。要仔细权衡字斟句酌，决定取舍毫厘之间；只要裁剪得当，自然合乎标准。
有些文章辞藻繁复、内容丰富，但主旨不明。没有两个重点并列，也不能一味堆砌。一句关键的话放在紧要之处，就成了全篇的点睛之笔；即便其他语句条理分明，也必须依靠它才能发挥效果。确实做到了内容充实、缺点极少，所以宁可少些也不轻易增删。
有时文思如锦绣交织，清新如梦境朦胧。光彩如锦绣绚丽，哀怨如琴弦悲鸣。如果构思不出新意，就会不知不觉落入前人窠臼。虽自以为出自独创，却忧虑他人早已写过。倘若违背廉正之道，即使喜爱也必须舍弃。
有时灵感如高耸挺拔，超凡脱俗，形态不可追寻，余音难以捕捉。孤独立于天地之间，非寻常之声所能织就。内心空荡无依，思绪徘徊难解。正如山中有玉而生辉，水中藏珠而秀美。那些杂草虽不起眼，也会因翠鸟栖息而增光。将通俗之作附于高雅之间，也算成就一种非凡之美。
有时托短小诗文表达深远意境，面对孤独情境独自兴叹，低头寂寞无人相伴，抬头空茫无回应；就像偏弦独奏，只有清唱而无和声。或将深情寄托于平淡之音，徒有修饰而无华彩，混淆美丑而成一体，掩盖良质反成瑕疵；就像低音偏快，虽有呼应却不和谐。有时不顾情理只求奇异，空谈玄虚追逐细节，言辞无情无爱，浮泛不归正道；就像琴弦细小却急促，虽和谐却不动人。有时奔放热闹，喧哗艳丽，只为讨好俗众，故作高调而曲调低俗；就像民间悲歌，虽感人却不够高雅。有时清淡含蓄，去除繁杂，却失去了大羹之味，如同朱弦清音；虽一唱三叹，虽雅致却不艳丽。
至于文章的详略安排、结构变化，应因时制宜，处处蕴含微妙。有的语言笨拙却比喻巧妙，有的道理朴实而辞句轻灵；有的沿袭旧意反而更新颖，有的顺着俗流却更清新；有的初看明白易懂，有的细品才见精妙。就好比舞者应节挥袖，歌者随音发声。这正是轮扁无法言传的技艺，也不是华丽辞藻所能讲清的。
全面学习辞章与文法，是我衷心信服的。了解世人的常见毛病，明白前贤的优秀之处。即使用心巧妙，也可能被目光短浅者讥讽。那些美好的辞藻，就像中原盛产的豆苗一样普遍。它们如同风箱无穷变化，与天地共同生长。虽然世间万象纷繁，可惜我所得仍有限。苦于才思贫乏，难以写出佳作，只能勉强续写，填上庸常之音。每每写完一篇，总是遗憾不已，哪敢自满？只怕自己如击缶蒙尘，招人嘲笑。
至于灵感来临之时，或通畅或阻塞的机缘，都是来不可挡，去不可留。来了像光影乍现，去了如余音绕梁。正当才思敏捷之际，何事不能理顺？情感如风发自胸臆，言语如泉涌出口齿；纷纷扬扬如花团锦簇，唯靠笔墨才能描摹；文采熠熠夺目，声音泠泠悦耳。一旦情绪滞涩，意志停顿，精神恍惚如枯木，思路干涸如断流；须聚魂探幽，静心自寻；道理越发模糊，思维如丝抽扯不断。因此，有时竭力而为却多悔恨，有时率性而为反倒少错。虽文思出于我身，却非人力可强求。因而时常抚胸空叹，不知灵感为何来去无踪。
这篇文章的作用，实为贯通万物之理。拓展万里无障碍，沟通亿载为桥梁。向下可承古人遗风，向上可观先贤典范。延续即将消亡的文化，弘扬不朽的精神。道路再远也能到达，道理再微也能阐明。如云雨滋润万物，如鬼神幻化莫测。德行因金石流传广布，音乐因管弦流传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