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

白居易 唐代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
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
去山四五里,先闻水潺湲。
自兹舍车马,始涉蓝溪湾。
手拄青竹杖,足蹋白石滩。
渐怪耳目旷,不闻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
谁知中有路,盘折通岩巅。
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龛边。
龛间长丈馀,门户无扃关。
仰窥不见人,石发垂若鬟。
惊出白蝙蝠,双飞如雪翻。
回首寺门望,青崖夹朱轩。
如擘山腹开,置寺于其间。
入门无平地,地窄虚空宽。
房廊与台殿,高下随峰峦。
岩崿无撮土,树木多瘦坚。
根株抱石长,屈曲虫蛇蟠。
松桂乱无行,四时郁芊芊。
枝梢袅青翠,韵若风中弦。
日月光不透,绿阴相交延。
幽鸟时一声,闻之似寒蝉。
首憩宾位亭,就坐未及安。
须臾开北户,万里明豁然。
拂檐虹霏微,绕栋云回旋。
赤日间白雨,阴晴同一川。
野绿簇草树,眼界吞秦原。
渭水细不见,汉陵小于拳。
却顾来时路,萦纡映朱栏。
历历上山人,一一遥可观。
前对多宝塔,风铎鸣四端。
栾栌与户牖,恰恰金碧繁。
云昔迦叶佛,此地坐涅槃。
至今铁钵在,当底手迹穿。
西开玉像殿,白佛森比肩。
斗薮尘埃衣,礼拜冰雪颜。
叠霜为袈裟,贯雹为华鬘.逼观疑鬼功,其迹非雕镌。
次登观音堂,未到闻栴檀。
上阶脱双履,敛足升净筵。
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不待灯烛燃。
众宝互低昂,碧珮珊瑚幡。
风来似天乐,相触声珊珊。
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
点缀佛髻上,合为七宝冠。
双瓶白琉璃,色若秋水寒。
隔瓶见舍利,圆转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天人施祇园。
吹如秋鹤声,可以降灵仙。
是时秋方中,三五月正圆。
宝堂豁三门,金魄当其前。
月与宝相射,晶光争鲜妍。
照人心骨冷,竟夕不欲眠。
晓寻南塔路,乱竹低婵娟。
林幽不逢人,寒蝶飞翾翾.山果不识名,离离夹道蕃。
足以疗饥乏,摘尝味甘酸。
道南蓝谷神,紫伞白纸钱。
若岁有水旱,诏使修蘋蘩。
以地清净故,献奠无荤膻。
危石叠四五,pI嵬欹且刓.造物者何意,堆在岩东偏。
冷滑无人迹,苔点如花笺。
我来登上头,下临不测渊。
目眩手足掉,不敢低头看。
风从石下生,薄人而上抟。
衣服似羽翮,开张欲飞鶱.gf々三面峰,峰尖刀剑攒。
往往白云过,决开露青天。
西北日落时,夕晖红团团。
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
东南月上时,夜气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写出黄金盘。
蓝水色似蓝,日夜长潺潺。
周回绕山转,下视如青环。
或铺为慢流,或激为奔湍。
泓澄最深处,浮出蛟龙涎。
侧身入其中,悬磴尤险艰。
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涧猿。
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歇定方盥漱,濯去支体烦。
浅深皆洞彻,可照脑与肝。
但爱清见底,欲寻不知源。
东崖饶怪石,积甃苍琅玕.温润发于外,其间韫玙璠.卞和死已久,良玉多弃捐。
或时泄光彩,夜与星月连。
中顶最高峰,拄天青玉竿。
q0p0上不得,岂我能攀援。
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
闻名不可到,处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砖。
插在半壁上,其下万仞悬。
云有过去师,坐得无生禅。
号为定心石,长老世相传。
却上谒仙祠,蔓草生绵绵。
昔闻王氏子,羽化升上玄。
其西晒药台,犹对芝朮田。
时复明月夜,上闻黄鹤言。
回寻画龙堂,二叟鬓发斑。
想见听法时,欢喜礼印坛。
复归泉窟下,化作龙蜿蜒。
阶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烟。
往有写经僧,身静心精专。
感彼云外鸽,群飞千翩翩。
来添砚中水,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复,时节长不愆。
经成号圣僧,弟子名杨难。
诵此莲花偈,数满百亿千。
身坏口不坏,舌根如红莲。
颅骨今不见,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吴画,笔彩依旧鲜。
素屏有褚书,墨色如新干。
灵境与异迹,周览无不殚。
一游五昼夜,欲返仍盘桓。
我本山中人,误为时网牵。
牵率使读书,推挽令效官。
既登文字科,又忝谏诤员。
拙直不合时,无益同素餐。
以此自惭惕,戚戚常寡欢。
无成心力尽,未老形骸残。
今来脱簪组,始觉离忧患。
及为山水游,弥得纵疏顽。
野麋断羁绊,行走无拘挛。
池鱼放入海,一往何时还。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华篇。
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
我今四十馀,从此终身闲。
若以七十期,犹得三十年。

翻译

元和九年的秋天,八月的上旬,我游览了悟真寺,它坐落在王顺山中。离山还有四五里地时,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从这里开始,我弃车马步行,踏入蓝溪的弯道。手里拄着青竹杖,脚下踩着白石滩。渐渐地觉得耳目开阔,再也听不到人世间的喧嚣。
站在山下仰望山上,起初总觉得难以攀登。谁知山中有路,曲折盘旋直通山顶。我在幡竿下稍作休息,又在石龛边再次停下脚步。那里的石龛有一丈多长,门户没有关闭。抬头看去,不见有人居住,只见石壁上垂下的藤蔓像女子的发髻一样。忽然惊起一群白蝙蝠,双飞如雪般翻飞。回头望去,只见青山夹着红墙,仿佛是把山腹劈开一般,将寺庙建于其中。
刚进寺门,并无平坦之地,地面虽窄,却显得格外空旷。房廊与台殿依山势而建,高低错落。岩石上看不到一点泥土,树木大多瘦削而坚韧。树根抱着石头生长,扭曲如蛇虫盘绕。松桂杂乱无序,四季常绿繁茂。枝梢轻轻摇曳,翠色动人,声音如风中琴弦。阳光无法穿透,绿荫交相辉映。偶尔传来一声幽鸟鸣叫,听起来像寒蝉低吟。
首先在宾位亭歇脚,还没坐稳,不一会儿便打开北窗,眼前豁然开朗。屋檐上彩虹轻洒,云朵围绕梁柱旋转。晴天夹杂着细雨,阴晴交织在同一片山谷。野外一片绿色簇拥着草木,视野尽收秦原美景。渭水细得看不见,汉陵小如拳头。回头再看走过的山路,蜿蜒曲折,朱栏隐约可见。路上行人清晰可辨,遥遥望去历历在目。
面前是一座多宝塔,风吹动铃铎四面作响。斗拱门窗金碧辉煌,据说当年迦叶佛曾在此涅槃。至今还留有铁钵,底部竟被手磨穿。西边是玉佛殿,一尊尊白佛并肩而立。抖落尘埃披上袈裟,如同冰雪般的面容值得礼拜。霜冻似僧衣,冰雹如花环。近看几乎怀疑是鬼斧神工,不是人力所能雕琢。
接着登上观音堂,还未到就闻到檀香。踏上台阶脱下鞋子,肃穆步入清净殿堂。六根玉柱排成镜面,四周铺满金饰。即使黑夜也明亮如昼,不用灯烛照明。各种珍宝高低错落,珊瑚彩幡随风飘扬。风吹来似天籁之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白珠如露凝结,红珠鲜红欲滴。点缀在佛顶之上,合成七宝冠冕。两瓶琉璃洁白透明,颜色如秋水般清冷。透过瓶身可以看到舍利子,圆润如金丹。玉笛不知出自哪个朝代,是天人赠予祇园精舍的礼物。吹奏时如秋鹤鸣叫,可以招引神仙降临。
此时正值中秋时节,十五的月亮圆满如盘。宝堂敞开三扇大门,明月当空悬挂。月光与宝物交相辉映,晶莹剔透争艳生辉。照得人心骨皆凉,整夜不愿入眠。
清晨沿着南塔的小路前行,竹林低垂遮掩视线。林中幽静无人,寒蝶翩翩飞舞。山果不知其名,果实累累夹道而生。饥渴之时可采摘充饥,味道酸甜各具风味。道南有蓝谷神庙,紫色伞盖配白纸钱。若遇干旱或水灾,官府便会前来祭祀祷告。因地处清净,供奉无荤腥之物。几块巨石叠在一起,歪斜倾斜,形状奇特。造物主为何如此安排,将它们堆放在岩东一侧?冰冷光滑无人涉足,苔藓点点如花朵铺展。
我登临石上俯视深渊,头晕目眩不敢低头。风从石下升起,扑面而来向上盘旋。衣服仿佛羽翼般展开,似乎随时会飞升而去。三面山峰环绕,峰尖如刀剑攒聚。白云常从间穿过,裂开缝隙露出蓝天。西北日落时分,晚霞红彤彤一片。千里之外的翠屏山外,仿佛落下一颗赤红的丹砂。东南方月亮升起时,夜气青蒙蒙一片。百丈碧潭深处,倒映出一轮金色圆月。蓝水清澈如蓝色,日夜流淌不息。环绕山势奔流,俯瞰如青色环带。有时平缓如绸缎,有时激荡成湍流。最深之处水清见底,仿佛浮出蛟龙吐出的涎液。
侧身进入峡谷,悬梯尤其险峻。攀援藤萝踩踏弯曲树木,追随饮水猿猴而下。雪花般的白鹭惊起,锦鲤跃出水面令人惊喜。坐下歇息后洗漱,洗净四肢烦忧。水清见底,只觉心旷神怡,只想追寻源头却难觅方向。东崖怪石嶙峋,堆积如苍琅玕。温润光泽由内而外,其中藏着美玉玙璠。卞和早已去世,良玉多被遗弃。有时夜晚散发光芒,与星月同辉。
中顶是最高峰,如青玉竿直插云霄。无法攀登,非人力所及。上有白莲池,素雅花瓣覆盖水面。闻名已久却无法到达,那里已非人间。还有一片巨石,大如方尺砖。嵌在半山腰上,下方万丈深渊。传说过去有高僧在此修行,证得无生禅。被称为定心石,长老世代相传。回程途中拜访仙祠,蔓草丛生。昔日王氏子弟,羽化升天。西侧是晒药台,正对着芝术田。偶有明月之夜,能听到黄鹤低语。
回寻画龙堂,两位老者鬓发斑白。想象他们当年听法时欢喜礼敬印坛的模样。复归泉窟之下,幻化成龙蜿蜒游走。门前石孔仍在,将下雨时会冒出白烟。以前有位抄经僧人,心志专一。感动云中鸽群,千百只翩翩飞来。为他添砚中水,饮岩底清泉。每日往返三次,从未失约。经书完成后,被誉为圣僧,弟子名叫杨难。诵念莲花偈,累计百亿千遍。身坏口不坏,舌根如红莲。如今颅骨不见,石函尚存。粉墙上吴道子的壁画依旧鲜活。素屏上的褚遂良书法墨迹如新。灵异之境与奇观,一一尽览。五昼夜畅游,仍恋恋不舍。
我本是山中之人,误入世俗网罗。被迫读书,被推举做官。既考中进士,又忝列谏官之列。性格笨拙耿直不合时宜,无所作为如同尸位素餐。因此常感羞愧不安,心情郁郁寡欢。未老先衰,身心俱疲。如今辞官归隐,才觉脱离苦海。寄情山水之间,更显放达自在。野麋断了缰绳,自由行走无拘束。池鱼入海,一去不返何时还?身穿居士衣,手捧《南华篇》。终老此山之中,永别尘世因缘。我今年四十有余,从此安享余生。若以七十为期,尚有三十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