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今注今译

作者: 王云五 分类: 儒理哲学

离娄篇 第四

(一)离娄章

孟子曰:“离娄1之明,公输子2之巧,不以规矩3,不能成方员4。师旷5之聪,不以六律6,不能正五音7。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8。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9也。故曰:‘徒善10不足以为政,徒法11不能以自行。’诗12云:‘不愆13不忘,率14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15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16,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17,而仁覆天下18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19。’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20也。上无道揆21也;下无法守22也;朝不信道23;工不信度24;君子犯义25,小人犯刑26。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27,下无学28,贼民29兴,丧无日矣!’诗30曰:‘天之方蹶31,无然泄泄32。’泄泄,犹沓沓33也。事君无义34,进退无礼35,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36谓之恭;陈善闭邪37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38’。”

今注

1 离娄:古之目明者。一名离朱。《庄子·天地》篇、《骈拇》篇皆言离朱。司马彪云:“离朱,黄帝时人,百步见秋毫之末,孟子作离娄。”

2 公输子:名般,一作班。春秋时鲁人,故号鲁班。

3 规矩:圆曰规,俗谓圆规。方曰矩,俗谓曲尺。

4 方员:即方圆。

5 师旷:春秋时晋平公之乐太师,善知音律。

6 六律:古正乐律之器。黄帝时令伶伦作律。伦截竹为筒,以筒之长短,分别声音之清浊高下。乐器之音,即依之为准则。阴阳各六,共为十二律。阳为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所谓六律也。阴为吕:林钟、南吕、应钟、大吕、夹钟、中吕,所谓六吕也。本文言六律,盖兼六吕也。

7 五音:宫、商、角、徵、羽也。以清浊高下分之。最下最浊者为宫;次下次浊者为商;在清浊高下之间者为角;次高次清者为徵;最高最清者为羽。

8 尧舜之道……不能平治天下:此言虽聪明圣智,不可无法。法度,当以“仁政为本。如匠者为器,不可无工具;工具,当以规矩为准。又如乐师审音,亦不可无工具;工具,当以六律为度”。

9 仁心仁闻………不行先生之道:朱注:“仁心,爱人之心也;仁闻者,爱人之声闻于人也;先王之道,仁政是也。”“闻”,读问。

10 徒善:“善”,善心。“徒”,但也。但有善心,而无具体善政,故曰徒善。

11 徒法:“法”,法治。但有美善法治,而无善人运用法治,故曰徒法。徒善不足以为政,是不偏于人治;徒法不能以自行,是不偏于法治。有治法仍须有治人,然后郅治可期,此孟子政治哲学,亘古今中外而不易者也。

12 诗:《大雅·假乐》篇。

13 愆:过也。

14 率:循也。

15 竭:尽也。

16 准绳:“准”,水平器,测平之工具。“绳”,量直之墨线。

17 不忍人之政:即仁政。如前文所言“制产教民”之法及“井田学校”之制是也。

18 仁覆天下:“覆”,被也。谓其仁可广被天下。

19 为高必因丘陵二句:“因”,依也。朱注:“丘陵本高,川泽本下;为高下者因之,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矣。”

20 播其恶于众:谓播扬其恶,贻害于众人也。

21 道揆:朱注:“道,义理也。揆,法度也。谓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

22 法守:朱注:“谓以法度自守也。”

23 朝不信道:“朝”,音潮,指朝廷。言在朝廷之臣,不信义理。

24 工不信度:“工”,官也。此指百官。言百官不守法度也。

25 君子犯义:“犯”,触犯也。谓君子触犯义理之所禁。

26 小人犯刑:谓小人触犯刑章之所罚。朱注:“君子小人,以位而言也。”

27 上无礼:君不知礼,则无以教民。

28 下无学:臣不学法度,则易与为乱。

29 贼民:逆乱之民也。即暴民。

30 诗:《大雅·板》之篇。

31 蹶:颠覆也。

32 无然泄泄:犹无泄泄然。“泄”,与呭、同。多言也。

33 沓沓:亦作。“沓沓”,即泄泄之意。按:“泄泄”,词较古,故孟子以沓沓释之也。

34 事君无义:谓对君不能以义理匡救之。

35 进退无礼:谓己进退周旋无礼让之节。

36 责难于君:赵注:“责难为之事,使君勉之,谓行尧舜之仁,是为恭臣。”按:“责难”,有责善意。语云:“从善如登。”故曰难。

37 陈善闭邪:赵注:“陈善政,以禁闭君之邪心,是谓敬君。”

38 吾君不能谓之贼:“贼”,害也。赵注:“言吾君不肖,不能行善,因不谏止,此为贼其君也。”

今译

孟子说:“从前离娄的眼睛那样明,公输子的智慧那样巧,假使不用规矩,就不能制成方圆的器具;师旷耳朵极聪,假使不用六律制定声音清浊高下,就不能校正五音;所以尧舜治理百姓,假使不行仁政,也就不能平治天下。今天做君长的,虽有仁爱的心和仁爱的声誉,百姓却没有受到他的恩德,不能使后代来效法,这都因为不能实行古圣王的仁政啊!所以说:‘但有善心,不足以达成治道;但有法度,不能叫它自行。’《诗经》上说:‘不要有过失,不要有遗忘,一切遵照古先圣王旧有的法度。’遵照古先圣王的法度还会有过失,是从来没有过的。古时圣人已经用尽了眼力,又用那圆的规,方的矩,平的准,直的绳,做个方圆平直的法度,所以后世拿这个器具法度,就应用不尽了。已经用尽了耳力,又用那阴阳的六律六吕,做个校正五音的法度,所以后世拿这个音乐法度,就应用不尽了。已经用尽了心思,又用便民的法度推行仁政,所以圣人的恩德,普遍达及天下百姓了。所以说:堆高,必依借着丘陵;掘深,必依借着川泽;治理国家,不依照古先圣王的法度,可算是明智吗?因此,只有存仁心的人,才应居在高位;假使没有仁心却居高位,这是散播祸害到众人身上了。可见君上不用正道审度事理,臣下就没有法度可以遵守;朝廷大臣不信服义理,地方官吏就不信服法度;甚至官吏触犯道义,百姓触犯刑章,这样国家还能存在,全是侥幸啊!所以说:‘城郭不坚固,军备不充足,并不是国家的灾患;田野没有开辟,物资没有储聚,也不是国家的患害;但是在上的国君,不知道守礼义,在下的臣子,不晓得学习法度,于是乱民乘机兴起,国家离灭亡就没有多少日子了。’《诗经》上说:‘天意要颠覆这个国家,不要这样泄泄多言不振作了。’‘泄泄’就是现在所说‘沓沓’的意思。现在的臣子,侍奉君上,不依道义,进退周旋,不依礼法;发表言论,又毁谤先王的教理,这就是所谓沓沓啊!所以说:要求君上做难做的正事,才叫作恭;陈述先王的善道,闭止君上的邪心,才叫作敬;如果说我君不能行善,这叫作贼害他的君。”

章旨

此章言治国当法圣王之道,并强调人治,法治二者须并重。

(二)规矩章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1也;圣人,人伦2之至也。欲为君,尽3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4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5: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6,名之曰幽厉7;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8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9。’此之谓也。”

今注

1 至:极也,犹今言标准。

2 人伦:人类也。

3 尽:极也,备也。

4 二者,皆法尧舜:尧为君极仁,舜为臣极恭,二人备极君臣之道,故当以之为法也。

5 道二:“道”,指治民之道。朱注:“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不仁矣。二端之外,更无他道,出乎此则入诸彼矣。可不谨哉?”赵注:“仁则国安,不仁则国危亡。”

6 暴其民甚……身危国削:赵注:“甚,谓桀纣;不甚,谓幽厉。厉王流于彘,幽王灭于戏,可谓身危国削矣。”“甚”,过也。

7 幽厉:朱注:“幽,暗。厉,虐。皆恶谥也。苟得其实,则虽有孝子慈孙,爱其祖考之甚者,亦不得废公义而改之。言不仁之祸,必至于此,可惧之甚也。”

8 诗:《大雅·荡》之篇。

9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鉴”,镜也。郑笺:“此言殷之明镜不远也。近在夏后之世,谓汤诛桀也。”意谓殷之子孙,当以夏之覆亡为戒。孟子引此,正欲当时诸侯以幽厉为鉴戒。

今译

孟子说:“规矩,是做方圆最好的标准;圣人,是人类最好的榜样。要想做国君,就要能够尽做国君的道理;要想做臣子,就要能够尽做臣子的道理,这两样都只要取法尧舜就是了。不用舜侍奉尧的道理去侍奉君,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不用尧治理百姓的道理去治理百姓,就是残害百姓。孔子说:‘治理百姓有两条路,仁和不仁罢了。’假使国君过分残害他的百姓,就身死国亡;不过分的,本身也必遭受危险,弄得国家衰弱。当他身死以后,还替他加上一个恶谥号,叫作幽厉。虽然后来有了孝子慈孙,就是经过一百代也不能改掉。《诗经》上说:‘殷商的镜子不远,近在夏桀的时代。’便是这个说法。”(也应该拿幽厉做个镜子,借以警惕自己。)

章旨

此章仍承上章之旨,言国君当法尧舜之仁,而戒幽厉之暴。

(三)三代章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1。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2。天子不仁,不保四海3;诸侯不仁,不保社稷4;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5;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6。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由7恶醉而强酒8。”

今注

1 三代之得至下二句:朱注:“三代,夏、商、周也。禹、汤、文、武,以仁得之。桀、纣、幽、厉,以不仁失之。”

2 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朱注:“国,谓诸侯之国。”天下之所以安,莫若为仁。仁者,则兴存;不仁者,则废亡。“亦然”,言亦由仁与不仁也。

3 四海:天下之代名词,犹言四方。

4 社稷:土神曰“社”,谷神曰“稷”。古代诸侯国都,皆立社稷之神。国灭,常变置其社稷,故以社稷为国家之名。

5 宗庙:古大夫有家,家有采邑、宗庙。宗庙,即家庙也。

6 四体:即四肢,此谓全身之代称。

7 由:同犹。按:南宋初诸本皆作由,今本多作犹。(说见洪迈《容斋随笔》)

8 强酒:勉强饮酒也。

今译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得天下,是由于有仁德,后来桀纣幽厉失天下,是由于没有仁德。就是诸侯各国的兴废存亡,原因也是如此。做天子不仁,就不能保有天下;做诸侯不仁,就不能保有国土;做卿大夫不仁,就不能保有祖庙;士人和百姓不仁,就不能保有自身。现在的诸侯既厌恶身死,又恐怕国亡,却喜欢做不仁的事,就像怕吃醉酒,还要勉强吃酒一样。”

章旨

此章仍承前章之旨,言国家兴废存亡,皆在仁与不仁,以警惕当时诸侯。

(四)爱人章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1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2之。诗3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今注

1 反:自反也。即反省。按:儒家思想,重自反以求仁。此言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皆在求诸于己也。

2 归:依就也。谓归依之也。

3 诗:《大雅·文王》之篇。解详《公孙丑篇》第四章。

今译

孟子说:“我爱人,人却不亲近我,我就要自反再尽我的仁爱;我治理人,人却不受我的治理,我就要自反再尽我的智慧;我礼敬人,人却不回答我,我就要自反再尽我的礼敬。凡是所做的事,有不能如己愿的,都从我自身检讨和反省;只要自身纯正,天下的人,自然都依就我了。《诗经》上说:‘永远配合着天命,就是自己求得各种的幸福!’”

章旨

此章言诸侯欲求治效,不可责望于人,当反省责己以正身,尽其在我而已。

(五)恒言章

孟子曰:“人有恒言1,皆曰:‘天下国家2。’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今注

1 恒言:赵注:“人之常语也。”朱子云:“虽常言之,而未必知其言之有序也;故推言之,而又以家本乎身也。”

2 国家:“国”,谓诸侯之国;“家”,谓公卿大夫之家。赵注:“言天下国家,各依其本,本正则立,本倾则踣,虽曰常言,必须敬慎也。”

今译

孟子说:“人们有句常说的话,都是笼统地说:‘天下国家。’却不知道这话的本末次序:天下的根本,是在一国;一国的根本,是在一家;一家的根本,是在一身。”

章旨

此章言治国平天下,当以修身为本。本立而道生。

(六)为政章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1于巨室2;巨室之所慕3,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4德教,溢5乎四海。”

今注

1 得罪:朱注:“谓身不正而取怨怒也。”

2 巨室:朱注:“世臣大家也。”赵注:“谓贤卿大夫之家,人所则效也。”

3 慕:向也;思也。

4 沛然:《广雅·释诂》:“沛,大也。”朱注:“盛大流行之貌。”

5 溢:满也。

今译

孟子说:“施行政令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修正己身,不得罪那些世臣大家就行了。那些世臣大家所思慕的人,一国的人也会跟着思慕他;一国所思慕的人,天下的人也都会跟着思慕他,这样,他的道德教化便能盛大流行,充溢四海之内了。”

章旨

此章言为政,当以不得罪于巨室为要,不得罪于巨室,当以修身为要。

(七)天下章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1;斯二者,天2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3,是绝物4也。’涕出而女于吴5。今也小国师大国6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7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8。上帝既命9,侯于周服10。侯服于周,天命靡常11,殷士肤敏12,裸将于京13。’孔子曰:‘仁不可为众14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15也。诗16云:‘谁能执热,逝17不以濯。’”

今注

1 天下有道……弱役强:“役”,服也。谓有道之世尚德,小德小贤役服于大德大贤;无道之世尚力,弱小役服于强国大国也。

2 天:自然之势也。

3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朱注:“令,出令以使人也。受命,听命于人也。”

4 物:朱注:“犹人也。”

5 涕出而女于吴:“女”,读去声。作动词用。谓以女与人也。朱注:“吴,蛮夷之国也。景公羞于为昏,而畏其强,故涕泣而以女与之。”《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复谋伐齐,齐子使女为质于吴;吴王因为太子波聘齐女。”徐注:“齐景公女,孟子所谓‘涕出而女于吴’,即此也。”

6 小国师大国:朱注:“言小国不修德以自强,其般乐怠敖,皆若效大国之所为者,而独耻受其教命,不可得也。”

7 诗:《大雅·文王》之篇。

8 其丽不亿:“丽”,数也。十万曰亿。“不亿”,言其数不止十万也。

9 上帝既命:即天命也。言上帝命周有天下。

10 侯于周服:朱注:“侯,语助。言商之子孙皆服于周。”

11 靡常:无常也。无定也。盖天命归于有德者,故无定也。

12 肤敏:“肤”,大也,美也。“敏”,达也。言仪容丰美,才思敏达也。

13 裸将于京:“裸”,读灌。宗庙之祭,以郁鬯之酒灌地而降神也。“将”,助也。“京”,周之京师也。

14 仁不可为众:盖孔子读此诗而叹曰:“我周至仁,商孙至众,以众遇仁,则众失其众,而不可为众也。”

15 濯:以水自濯其手也。《毛传》:“所以救热也。”

16 诗:《大雅·桑柔》之篇。

17 逝:发声也。即语词。

今译

孟子说:“天下有道的时候,德行小的诸侯,侍奉德行大的诸侯,才能小的诸侯,侍奉才能大的诸侯;天下无道的时候,小国受大国的支配,弱国受强国的支配,这两种情形都是自然的趋势。依顺自然,自能存在;违反自然,必定灭亡。所以齐景公当时受吴国威胁,不得已与吴国联姻,于是说:‘我们既不能命令制服人,又不肯接受别人的命令,这是自绝于人啊!’只好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现在呢,小国诸侯不修德图强,处处学习大国诸侯的荒淫行为,却又认为接受大国的命令是羞耻的。这就像做了学生,却又认为受教于先生是羞耻的!如果认为接受大国的命令是羞耻的,就不如效法文王施行仁政,果真效法文王,大国只要五年,小国只要七年,必定能把政令推行到天下了!《诗经》上说:‘商朝的子孙,数目何止十万,但是天命周朝有天下,他们只好向周朝臣服。向周朝臣服,是因为天命没有一定的,总是归依有德的人,所以商朝的臣子,虽然是仪容俊伟,才思敏达,但他们都要到京城里,行裸献的礼,帮助周天子祭祀!’后来孔子读这诗赞叹说:‘遇着仁德的人,就是人多也没有用。’所以国君果能喜好仁德,天下就没有人能和他对抗了。现在的诸侯都想做到天下没有对抗的人,却不肯施行仁政,这就像拿热的东西,却不用冷水浸手一样。所以《诗经》上说:‘谁能拿热的东西,不用冷水浸手呢。’”

章旨

此章激励当时诸侯应修德行仁,以回天意。盖天命靡常,以仁为归。

(八)不仁章

孟子曰:“不仁者1,可与言哉2?安其危而利其菑3,乐其所以亡者4。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5歌曰:‘沧浪之水6清兮,可以濯我缨7。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8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9也。’夫人必自侮10,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11:‘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今注

1 不仁者:谓无德之人也。

2 可与言哉:犹言不可与言。即不足以进“忠言”。《说文》:“直言曰言。”忠亦直也。所谓“人以善谓之忠”,“忠言逆耳利于行”,是也。

3 菑:同灾。

4 乐其所以亡者:谓不仁之君,徒知荒淫作乐,而招致危亡之祸也。

5 孺子:赵注:“童子也。”

6 沧浪之水:“浪”,读郎。《书·禹贡》:“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郑注:“今之夏水。”阎氏《四书释地》引《水经·沔水》注:“武当县西北汉水中有沧浪洲,汉水经其地,遂得名沧浪之水。武当县,即今湖北均县。县境汉水又名沧浪之水,有沧浪亭,在均县东门外汉水北岸。水色清碧,可鉴眉目;一遇大雨,则泥土冲入,顿成浑浊也。”金履祥考证:“沧浪之歌,乃是荆楚风谣之旧,故屈原渔父辞亦有此句。或谓夫子自叶适汉而闻孺子之歌。”盖此歌为民间风谣,渔人歌之,童子亦歌之。

7 缨:冠系也。

8 小子:通为幼弱之称。此指孔子弟子也。

9 自取之:缨贵足贱,故赵注:“清浊所用,尊卑若此。自取之,喻人善恶见尊贱乃如此。”

10 侮:轻慢也,伤也。赵注:“人先自为可侮慢之行,故见侮慢也;家先自为可毁坏之道,故见毁也;国先自为可诛伐之政,故见伐也。”

11 太甲曰:引伪《古文尚书·商书·太甲》。义详《公孙丑篇·仁荣章》。

今译

孟子说:“无德的人,怎能和他说仁义呢。他把危险的,反当作安全可靠;灾害的,反看成有利可图,又喜欢做那些亡国败家的事。如果这种人还可以和他谈仁义,那又怎么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从前有个童子唱道:‘沧浪的水这么清啊,可以洗涤我帽缨;沧浪的水这么浊啊,可以洗涤我的脏脚。’孔子听了,便向学生说:‘你们听啊!水清,就用它来洗涤帽缨;水浊,就用它来洗涤脏脚。这都是那水自取的。’凡是一个人,必定自己先轻慢自己,人才轻慢他;一个大夫家,必定自己先毁坏,然后人才毁坏它;一个国家,必定自取讨伐,人才攻打它。《太甲》篇说:‘上天降的灾祸,还可以逃避;自造的罪孽,那就活不下去了。’就是说的这种情形啊。”

章旨

此章言诸侯、大夫等败亡之祸,皆由不仁自取。

(九)桀纣章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1,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2;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3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4。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5也。故为渊驱鱼6者獭7也,为丛驱爵8者鹯9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10也。苟为11不畜12,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13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14。’此之谓也。”

今注

1 也:犹“者”。

2 道:方法;原则。

3 与:王氏《经传释词》:“与,犹为也。读去声。”

4 所恶勿施尔也:“尔”,语助,犹云“而已”。朱注:“民之所恶,则勿施于民。”

5 圹:同旷。空阔之原野也。

6 为渊驱鱼:“渊”,深水也。“驱”,古同敺。

7 獭:水獭,喜食鱼类。

8 为丛驱爵:“丛”,茂林也。“爵”,同雀。古同音通假。

9 鹯:挚鸟;似鹞。色青黄,钩嘴,喜击鸠、鸽、燕、雀等食之。

10 艾:草名。其叶可以灸,干久益善。“三年之艾”,陈久之艾也。朱注:“夫病已深,而欲求干久之艾,固难卒办,然自今畜之,则犹或可及。不然,则病日益深,死日益迫,而艾终不可得矣。”

11 为:犹使也。亦假设之词。(王氏《经传释词》)

12 畜:同蓄。储存也。

13 诗:《大雅·桑柔》之篇。

14 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淑”,善也。“载”,则也。“胥”,相也。“及”,与也。“溺”,陷也。言如今之政,其何能善?但君臣相引以陷于乱亡而已。

今译

孟子说:“夏桀商纣失去了天下,因为失去了人民。失去了人民,因为失去了民心。由此可以知道,得天下是有方法的:能得到天下的人民,就可得到天下了。要得到天下的人民,也是有方法的:得到他们的心,就可得到人民了。要得到人民的心,也是有方法的:把人民所需要的,聚集起来;人民所厌恶的,不要去施行罢了。人民归服仁人,就同水向低处奔流,兽向旷野驰走一样。所以帮着深水处赶鱼的是水獭,帮着丛林里赶雀的是鹰鹯,帮着汤武驱赶人民的是桀和纣啊!现在天下的国君,如果有爱好仁德的,这些诸侯就帮着他赶人民了,他就是不想称王天下,也不可能了。今天想称王天下的人,好像已生了七年的痼疾,要找寻三年的陈艾,假使平时不储积,就一辈子也找不到。所以现在想一统天下的人,如果不把志趣放在仁德上,便一辈子在忧愁耻辱中。《诗经》上说:‘这些诸侯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他们不过是共同落水灭顶罢了!’就是这个说法啊。”

章旨

此章深冀当时诸侯爱好仁德,以得民心,而王天下。足见孟子之一片婆心。

(十)自暴章

孟子曰:“自暴1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2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3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4,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5也。义,人之正路6也。旷7安宅而弗居,舍8正路而不由:哀哉9!”

今注

1 暴:贼害也。

2 弃:抛弃。

3 非:《说文》:“非,韦也。”“韦”,同违,相背也。“言非礼义”,谓违背礼义也。

4 居仁由义:“居”,安而处之也;“由”,循而行之也。

5 安宅:详《公孙丑篇·矢人章》。

6 正路:人所共由之路也,即大道。

7 旷:空也。

8 舍:弃也。

9 哀哉:朱注:“言道本固有,而人自绝之,是可哀也。”

今译

孟子说:“自己残害自己的,不可和他谈论道理;自己放弃自己的责任,不可和他有所作为。他所说的都违背礼义,所以说他是自己残害自己。认为自身不能处仁行义,所以说他是放弃自己的责任。须知:仁,是极安全的住宅;义,是极正大的道路。现在的人,空着安全的住宅而不住,抛弃正大的道路而不走,真是可悲啊!”

章旨

此章特戒自暴自弃之人,实不知仁义之美。

(十一)道在章

孟子曰:“道在尔1,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2。”

今注

1 尔:通迩。近也。古文本作尔,赵本作迩。

2 人人亲其亲三句:焦循《正义》曰:“自首章言平治天下,必因先王之道,行先王之法,反复申明,归之于居仁由义。何谓仁?亲亲是也;何谓义?敬长是也。道,即平天下之道也。事,即平天下之事也。指之以在迩在易,要之以其亲其长。亲其亲,则不至于无父;长其长,则不至于无君。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其为人也孝弟,犯上作乱,未之有也。舍此而高谈心性,辨别理欲,所谓求诸远,求诸难也。”胡毓寰云:“盖孝弟为仁之本,而仁为修身之基;人人身修,则家齐;家家齐,则国治;国国治,则天下平矣。”

今译

孟子说:“平天下的道理就在眼前,却偏要向远处去求寻;平天下的事情极其容易,却偏要向难的一边去求寻。只要人人亲爱他的父母,尊敬他的兄长,天下就会太平了。”

章旨

此章孟子特强调平天下大道,至近至易,借以唤醒世人,亲爱敬长,各尽人伦之责。

按康有为氏云:“孔子不言天下治,而言天下平,盖专重太平之义。以治不过不乱,不足言平也。致太平之道本不易,于亲亲长长,则人人仁顺恺悌,无有争心,则虽不立君臣官吏,亦可以言族制,可以平天下也。孟子指点道理,无不直截简易者。”此言至可深玩。“平天下”,实大同之治也。

(十二)居下章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1,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2,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3,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4也;思诚者,人之道5也。至诚6而不动7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今注

1 获于上:朱注:“得其上之信任也。”

2 反身不诚:朱注:“反求诸身,而其所以为善之心有不实也。”“诚”,实也。谓心意忠实也。

3 不明乎善:“明善”,犹言致知。盖知不致,则理不明;理不明,则不知善之当行,而常以伪善相值矣。盖明善,即明辨。为人首在思考与辨别,孟子特着义利之辨,即明善也。

4 天之道:赵注:“授人诚善之性者,天也。故曰天道。”“天道”,即天赋于人本然之道,其权操之于天者也。所谓“知命”是也。

5 人之道:赵注:“思行其诚以奉天者,人道也。”“人道”,即以人力行之,其权操之在我者也。所谓“行善”是也。

6 至诚:谓诚之极也。

7 动:感应也。朱注引杨氏曰:“动,便是验处,若获乎上,信乎友,悦于亲之类是也。”

(次耘按:自“居下位”至“人之道也”一节,《礼记·中庸》篇亦有此文。唯字略有小异。赵注:“事上得君,乃可临民,信友悦亲,本在于身。是以曾子三省,大雅矜矜,以诚为贵也。”朱注:“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与《大学》相表里,学者宜潜心焉。”)

今译

孟子说:“在下位的人,得不到长官的信任,对百姓就无法治理了。但要得到长官的信任,有个方法:如不能取得朋友的信任,就不能得到长官的信任了。要得到朋友的信任,也有个方法:如侍奉父母,不能得到父母的喜悦,就不能得到朋友的信任了。要得到父母的喜悦,也有个方法:如反省自身,不能有真实行善的心,就不能得到父母的喜悦了。反省自身,有真实行善的心,也有个方法:如果不明本性的善,就不能有真实行善的心了。所以这真实行善的心,就是天性中固有的道理。想做到真诚无伪,原是做人本然的道理啊!将真诚无伪做到了极点,还不能感动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如果没有真诚待人,就绝没有感动人的道理了。”

章旨

此章示人当以自反思诚为要。

(十三)伯夷章

孟子曰:“伯夷辟1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2,兴3曰:‘盍归乎来4!吾闻西伯5善养老者。’太公6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7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8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9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今注

1 辟:同避。

2 作:起也。

3 兴:亦起也。

4 盍归乎来:“盍”,何不也。“来”,句末语助词。

5 西伯:朱注:“即文王也。纣命为西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故称西伯。”

6 太公:《史记·齐太公世家》:“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朱注:“文王发政,必先鳏寡孤独,庶人之老,皆无冻馁,故伯夷、太公来就其养,非求仕也。”

7 大老:言非常之老者。即父老之领袖也。

8 天下之父:朱注:“言齿德皆尊,如众父然。既得其心,则天下之心不能外矣。”

9 七年:朱注:“七年,以小国而言也。大国五年,在其中矣。”

今译

孟子说:“当初伯夷远避商纣之祸乱,住在北海的边上,听说文王兴起,便感动地说:‘何不归到他这里来!我听说西伯最尊敬老人。’太公也远避商纣的祸乱,住在东海的边上,听说文王兴起,便感动地说:‘何不归到他这里来!我听说西伯最尊敬老人。’这两位老者,高年硕德,是天下最伟大的老人,还来归附文王,就等于天下众人的父亲归附文王一样。天下众人的父亲都来归附文王,他的子女还会到哪里去呢?现在的诸侯,如果能施行文王的仁政,七年之内,必定推行他的政令于天下了。”

章旨

此章勉当时诸侯法文王以行仁政。果能施行仁政,则天下百姓自来归附矣。

(十四)求也章

孟子曰:“求1也为季氏宰2,无能改于其德3,而赋粟4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5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6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7!故善战者服上刑8;连诸侯者9次之;辟草莱10、任土地者11次之。”

今注

1 求:冉求,孔子弟子。

2 季氏宰:赵注:“季氏,鲁卿季康子。宰,家臣也。”

3 无能改于其德:“其德”,指季氏之德。季氏所行多违先王之制,孔子深斥冉求不能辅以改其旧行,反为之加倍敛民财粟。此又见《论语·先进》篇。

4 赋粟:“赋”,税也。《左传·哀公十二年》:季康子“用田赋”。即指此事。鲁本用“丘赋”,今更增“田赋”,是于丘赋之外又增田赋。故杜注:“以示改法重赋。”

5 鸣鼓而攻之:朱注引郑曰:“声其罪以责之。”

6 弃:绝也。

7 罪不容于死:朱注引林氏曰:“富其君者,夺民之财耳,而夫子犹恶之;况为土地之故而杀人,使其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之肉,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也。”

8 善战者服上刑:“服”,用也。“上刑”,犹重刑也。朱注:“善战,孙膑、吴起之徒。”

9 连诸侯者:朱注:“连结诸侯,如苏秦、张仪之类。”

10 辟草莱:“辟”,开拓也。“莱”,草之总名。“草莱”,谓荒芜未垦之地也。

11 任土地者:“任”,犹因也。朱注:“如李悝尽地力,商鞅开阡陌之类也。”

今译

孟子说:“从前冉求做季氏的家臣,不能改好季氏的政德,并且加倍征收百姓的赋税。孔子说:‘冉求!不像是我的门徒,你们二三子敲着鼓宣布他的罪状,一齐指责他好了。’从这件事来看,国君不能施行仁政,做臣子的还替他求富,这都是被孔子所拒绝的。况且又替他恃强打仗。为争夺土地打仗,就杀人满野;为争夺城池打仗,就杀人满城。这正所谓率领土地去吃人的肉,他们的罪,虽一死也不能塞其责!所以好战的人,应当用极刑;连结诸侯,兴起兵祸的人,罪次一等;开垦荒地,穷尽地力,增加打仗实力的人,再次一等。”

章旨

此章言聚敛富君,且弃于孔子;恃强好战,更为圣人所深恶痛绝。盖圣人极重视人民生命也。

(十五)存乎章

孟子曰:“存乎人1者,莫良于眸子2;眸子不能掩其恶3。胸中正,则眸子瞭焉4;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5。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6?”

今注

1 存乎人:“存”,察也。察人之邪正也。

2 眸子:目瞳子也。俗称“眼珠”。

3 不能掩其恶:《大戴礼》云:“目者,心之浮也。”人心之诚伪、善恶、邪正,往往是从眼光中流露出来。所谓传神正在阿堵中。故“眸子不能掩其恶”。

4 瞭焉:即了然。“瞭”,明也。宋人《青箱杂记》述孟子瞭焉眊焉,并作了然,眊然。“焉”“然”二字,音同用通。又作语末助词。

5 眊焉:赵注:“蒙蒙目不明貌。”

6 人焉廋哉:“廋”,匿也,藏也。朱注:“言,亦心之所发,故并此以观,则人之邪正不可匿矣。”

今译

孟子说:“观察人的邪正,没有比观察人的眼珠更好的了,因为眼珠不能遮掩他的恶念。心念正,眼珠就明亮;心念不正,眼珠就昏昧。听了他的说话,再看他的眼珠,人的邪正,哪里隐藏得住呢?”

章旨

此章特揭出观人之方,莫善于眸子。盖目为精神之所聚,此乃孟子独辨只眼处。

(十六)恭者章

孟子曰:“恭1者不侮人,俭2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3焉;恶4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5为哉?”

今注

1 恭:谦逊也。

2 俭:节约也。

3 惟恐不顺:赵注:“有好侮夺人之君,恐人不顺从其所欲。”

4 恶:读乌音。

5 声音笑貌:朱注:“伪为于外也。”

今译

孟子说:“谦逊的人君,是不会侮慢人的;节约的人君,是不会掠取人的。像那侮慢人、掠取人的人君,只怕人民不顺从他,这怎能算是谦逊节约呢?谦逊节约,难道能用声音笑貌假装出来吗?”

章旨

此章孟子为时君窃取恭俭之名而发者。

(十七)淳于章

淳于髡1曰:“男女授受不亲2,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3也。”曰:“今天下溺4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5?”

今注

1 淳于髡:姓淳于,名髡(音昆)。齐之辩士。见《史记·滑稽列传》。

2 男女授受不亲:《礼·内则》:“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朱注:“授,与也;受,取也。古礼:男女不亲授受,以远别也。”

3 权:秤锤。赵注:“权者,反经而善也。”“经”,常也。“权”,变也。男女授受不亲,言常道也;嫂溺援之以手,处变道也。盖变无定法,须随时随地权衡轻重使得其宜,是即谓之权。孟子最善言经权之道。

4 今天下溺:朱注:“言今天下大乱,民遭陷溺,亦当从权以援之,不可守先王之正道也。”

5 天下溺……子欲手援天下乎:赵注:“当以道援天下,而道不得行。子欲使我以手援天下乎?”朱注:“直己守道,所以济时,枉道殉人,徒为失己。”胡毓寰云:“天下事至繁,援嫂事至简;以至繁之事而欲以只手援之,岂能成乎?”

今译

淳于髡问道:“男女不能彼此直接用手相接受,这是合于礼吗?”孟子说:“是合于礼的。”淳于髡道:“如果嫂子掉在水里,用不用手去救她呢?”孟子说:“嫂子掉到水里,如不去救她,简直就是豺狼;男女不能直接用手相接受,这是常礼;嫂子掉到水里,用手去救她,这是权道。”淳于髡说:“现在天下百姓的痛苦,也像掉在水里一样,夫子不肯救他们,是什么缘故?”孟子说:“天下的百姓掉在水里,要用道来救他们;嫂子掉在水里,要用手来救她。你要我用手救天下的百姓吗?”

章旨

此章言君子救世之心虽切,但不可屈己以枉道。

(十八)公孙章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1,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2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夫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3之。父子之间不责善4,责善则离5,离则不祥6莫大焉。”

今注

1 君子之不教子:阎若璩云:“子,谓不肖子也。”按:此解,甚合情理。

2 反夷:谓反伤害情感也。“夷”,伤也。朱注:“教子者,本为爱子也;继之以怒,则反伤其子矣。”

3 易子而教:朱注:“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为。”

4 责善:相责以善也。朱注:“责善,朋友之道也。”

5 离:乖离,不和也。

6 不祥:“祥”,福也。不祥,即非福。儒家伦理道德,建立在情感上,故家庭以情感为主。若父子不和,则非家庭之福。

今译

公孙丑问道:“君子不亲教他的儿子,是什么缘故?”孟子说:“在形势上是有所不能行的。教子必用正道,如用正道教导他,他不听话,接着便要怒语相加。怒语相加,就反伤了情感。儿子反抗,却认为‘父亲教训我用正道,父亲本身也不见得遵守正道’。这就使父子互伤感情了。如果父子互伤感情,就糟透了。所以古人宁愿和别人交换儿子教导,父子之间不用善道互相责备,如用善道相责,便亲情伤离而不和了。亲情不和,非有福之事,没有比这更不好的事了。”

章旨

此章言父子之情至亲,尤其不肖子,不可责善,故君子力主“易子而教之”。

(十九)事孰章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1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2。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晳3,必有酒肉;将彻4,必请所与5;问有余,必曰‘有’。曾晳死,曾元6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7。’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8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今注

1 守身:朱注:“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义也。”

2 事亲,事之本也:朱注:“事亲孝,则忠可移于君,顺可移于长。身正,则家齐国治而天下平。”

3 曾晳:名点,曾子父也。

4 彻:取也;去也。谓食毕撤去剩余之酒肉也。

5 请所与:请问其余欲与谁也。

6 曾元:曾子之子也。

7 曰亡矣二句:“亡”,同无。孔广森曰:“夫曰‘亡矣’者,乃实无也。曾子之必曰有,虽无亦曰有,所谓‘孝子唯巧变,故父母安之’。曾元不能,但道其质而已。此与‘必曰有’对文,而不云‘必曰亡’,非实有言无明矣。盖‘将以复进也’,亦曾元之辞,言余则无矣,若嗜之,将复作新者以进之尔。”

8 养口体:言曾元但能以饮食养亲之口腹;曾子则能承顺父母之心,不忍伤之也。此乃“养志”。故曰:“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今译

孟子说:“侍奉尊长以哪一种为最重要?当以侍奉父母为最重要。保守正道以哪一种为最重要?当以保守自身为最重要。不亏损自身,而能侍奉父母的人,我听说过;如果亏损自身,还能侍奉父母的人,我从没有听说过。天下的人哪个不侍奉尊长呢?侍奉父母,就是侍奉尊长的根本,哪个不保守正道呢?保守自身,就是保守正道的根本。从前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晳,每餐必定有酒有肉,待要把剩菜撤下去的时候,一定要请问给谁吃?曾晳问:‘还有多余的没有?’曾子必定说‘有’。曾晳死了,曾元奉养曾子,每餐也必有酒有肉,待要把剩菜撤下去的时候,并不请问给谁吃,曾子问:‘还有多余的没有?’曾元说:‘没有。’是想再把剩余的当作第二餐进上来啊!这就是奉养父母的口腹罢了。曾元像曾子,才可称得上奉养父母的心意了。所以侍奉父母要像曾子这样才算可以呢!”

章旨

此章言上孝养志,下孝养口体,勉世人事亲,当以曾子为法。

(二十)不足章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1也,政不足闲2也。惟大人3为能格4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今注

1 人不足与适:“与”,犹以也。“适”,同谪,责也。朱注:“言人君用人之非,不足过谪。”

2 政不足闲:“闲”,读音如谏。非也。朱注:“行政之失,不足非闲。”

3 大人:朱注:“大德之人,正己而物正者也。”

4 格:朱注:“格,正也。徐氏曰:‘物之所取正也。书曰:格其非心。’”赵注:“独得大人为辅臣,乃能正君之非。”

今译

孟子说:“国君用人不当,不必指责他;行政不当,也不必非难他。只有大德的人才能感化他,改正他心理上的错误。如国君重仁德,在下的人就没有不重仁德的;国君守正义,在下的人就没有不守正义的;国君行直道,在下的人就没有不行直道的。只要把国君心理上的错误纠正过来,天下就安定了。”

章旨

此章言大臣当以格君心为主:君心正,则臣民自皆随之而正。

(二十一)不虞章

孟子曰:“有不虞1之誉,有求全2之毁3。”

今注

1 不虞:“虞”,度也。即意度。言非意度所及。

2 求全:求以全其节操也。

3 毁:缺也。器破曰缺。此言名誉被破坏也。朱注引吕氏曰:“行不足致誉,而耦得誉,是谓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而反致毁,是谓求全之毁,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不可以是遽为忧喜,观人者不可以是轻为进退。”

今译

孟子说:“人有意料不到而得来的声誉,有力求完善而反招来的毁谤。”

章旨

此章言人不可惑于外至之荣辱,应重内在之修养。

(二十二)易言章

孟子曰:“人之易1其言也,无责2耳矣。”

今注

1 易:轻易也。

2 责:韩缄古谓:“当以责任之责解。”甚是。赵注:“言出于身,驷不及舌,不惟其责,则易之矣。”朱注:“人之所以轻易其者,以其未遭失言之责故耳。”

今译

孟子说:“一般人常轻易地说话,只是他们没有责任感的缘故罢了。”

章旨

此章告诫人勿轻易言论,放言高论,君子所戒。

(二十三)人患章

孟子曰:“人之患1,在好为人师2。”

今注

1 患:忧也,害也。

2 好为人师:“好”,读去声。喜好也。朱注引王勉云:“学问有余,人资(取也)于己,不得已而应之可也;若好为人师,则自足而不复有进矣,此人之大患也。”赵注:“言君子好谋而成,临事而惧,时然后言,畏失言也。故曰‘师哉!师哉!桐子之命。’不慎则有患矣。”焦循《正义》曰:“周氏广业孟子章指考证云:‘四句似与本章不甚合,恐有误,似宜在前章驷不及舌句下。’按:故曰二字承上,则非有误。盖赵氏以两章相贯而言,其好为人师之人,即易其言之人,皆由于不知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盖未能博学详说,习先圣之道,而执其一端,自以为是,不顾其成,不知其害,用之于君父僚友则轻易其言,以为蹇直。不学者依附之,又轻易其言,高谈心性,传播宗旨,入主出奴,各成门户;始则害乎风俗人心,继则祸于朝廷君国。而或且曰:‘此正人,此君子’,则不虞之誉也。以上三章相贯,赵氏牵连言之,为知言矣。按:‘师哉师哉’二语,出于《扬子法言·学行》篇。古本旁注桐读为僮,音义云:‘与童字同。’”

今译

孟子说:“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好做人家的老师。”

章旨

此章戒人勿好为人师,而故步自封。

(二十四)乐正章

乐正子1从于子敖2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3!”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4。”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5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今注

1 乐正子:名克,孟子弟子。

2 子敖:王字。赵注:“子敖使而之鲁,乐正子随之来齐也。”

3 子亦来见我乎:时孟子在齐,故乐正子来见孟子。

4 昔者:昨日。《庄子·齐物论》:“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经典释文》引向注:“昔者,昨日之谓也。”

5 舍馆:“舍”,止息也。“馆”,客舍也。“舍馆未定”,言止息之客舍未定也。

今译

乐正子跟着子敖到了齐国。乐正子来见孟子。孟子说:“你也来见我吗?”乐正子说:“先生为什么说这种话呢?”孟子说:“你来了几天了?”乐正子说:“昨天到的。”孟子说:“既是昨天,那我说这话,不是应该的吗?”乐正子说:“因为旅舍没有住定。”孟子说:“你听说过一定要把旅舍找好,才来求见长者吗?”乐正子说:“这是克知错了。”

章旨

此章孟子特诫乐正子失尊师之礼。爱之深而责之切也。

(二十五)子之章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啜1也。我不意2子学古之道,而以啜也。”

今注

1 徒啜:谓但求饮食而已。“”,食也。“啜”,饮也。盖乐正子与王同行,绝不是真为啜。孟子特借此责之耳。

2 不意:犹今言料不到。

今译

孟子对乐正子说:“你跟随子敖到齐国来,只是贪图一些吃喝罢了。我没有料到你学习古先圣王的大道理,反用来贪图这些吃喝。”

章旨

此章明责乐正子追随子敖之非是。

(二十六)无后章

孟子曰:“不孝有三1,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2,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3也。”

今注

1 不孝有三:赵注:“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取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2 不告而娶:“不告”,不禀告父母也。“娶”,谓娶娥皇女英也。详见《万章篇·娶妻章》。

3 犹告:朱注:“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犹告,言与告同也。”又引范氏曰:“天下之道,有正有权,正者,万世之常,权者,一时之用。常道人皆可守,权非体道者不能用也。盖权出于不得已者也。若父非瞽瞍,子非大舜,而欲不告而娶,则天下之罪人也。”

今译

孟子说:“不孝的罪有三种:没有后嗣是最大的,舜不禀告父母娶妻,也是因为没有后嗣。如舜要禀告,恐怕父母执拗不允许。所以君子认为不禀告和禀告是一样合礼的。”

章旨

此章言舜不告而娶,是行权以全孝道。

(二十七)仁之章

孟子曰:“仁之实1,事亲2是也;义之实,从兄3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4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5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6。乐则生矣7,生则恶可已8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9。”

今注

1 实:质也。名之对。

2 事亲:朱注:“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事亲。”

3 从兄:朱注:“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

4 知斯二者:“斯”,此也。二者,仁与义也。智者能辨别事之当为而笃行之。知弗去者,知其当为,守之而不去也。

5 节文:有限度曰节。“文”,质之对。焦循曰:“太过,则失其节,故节之。太质,则无礼敬之容,故文之。”

6 乐斯二者:“乐”,读洛。“二者”,指事亲与从兄。事亲从兄,即孝弟也。孝弟为仁义之本,孝弟之至,则通于神明矣。

7 乐则生矣:“乐”,亦读洛,朱注:“谓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

8 恶可已:“恶”,读乌,何也。朱注:“既有生意,则其畅茂条达,自有不可遏者,所谓恶可已也。”

9 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礼·乐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同悦)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言音乐之产生,实由于快乐之情。快乐达于顶点,高歌不足泄其情,不知不觉而手舞足蹈,亦即音乐伴舞之所由生也。

今译

孟子说:“仁爱的真情,就在侍奉父母上表现出来;义理的真情,就在敬顺兄长上表现出来;智慧的真情,就在知道这两件事情上不肯离去;礼法的真情,就表现在节制和文化这两件事上,做得不过不及,恰到好处;音乐的真情,就在对这两件事感到快乐。既然感到快乐,爱亲敬长的心便发生了。这种快乐的发生,自是不可遏止,遏止不住,就在不知不觉间,和着节拍连脚也跳起来,手也舞起来了。”

章旨

此章言仁义之实,在事亲从兄。而良心真切,皆从此间流露。故喻以歌舞之情,不能自已,盖有诸中而形于外也。

(二十八)天下章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1:惟舜为然。不得2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3底豫4;瞽瞍底豫而天下化5;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6:此之谓大孝!”

今注

1 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草芥”,随地生长,故以为轻贱之喻。赵注:“舜不以天下将归己为乐,号泣于天。”朱注:“言舜视天下之归己犹草芥,而惟欲得其亲而顺之也。”

2 得:朱注:“曲为承顺,以得其心之悦而已。”

3 瞽瞍:舜父也。

4 底豫:使至于乐也。“底”,致也,止也。“豫”,乐也。

5 化:使之翕然而从化也。

6 定:止于一也。赵注:“为父子之道者,定也。”朱注:“子孝父慈,各止其所而无不安其位之意,所谓定也。”

今译

孟子说:“天下百姓都极高兴,将要来归顺他;他看天下百姓将要来归顺他,就像草芥一样的轻微,只有舜能够如此。舜以为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就不可以做人;不能承顺父母的心,就不可以做人子。舜能竭尽侍奉父母的孝道,终使瞽瞍感动,得到了快乐。能使瞽瞍得到了快乐,天下的百姓也都受到了感化。便知做父亲的应当慈爱,做子女的应当孝顺,这是一定不移的道理,所以舜称作大孝。”

章旨

此章赞舜以孝亲感化天下。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此之谓也。

(二十九)舜生章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1: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2,卒于毕郢3,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4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5,若合符节6。先圣后圣,其揆一也7。”

今注

1 诸冯、负夏、鸣条:赵注:“皆地名。”《正义》曰:“诸冯不可考。”《史记集解》引郑玄云:“负夏,术地。”《书·汤誓序》:“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伊训》:“造攻自鸣条。”《孔传》:“地在安邑之西。”安邑,禹都,在今山西西南境。山西在中国北部,而孟子言舜东夷之人,似指所生之地而言。赵注:“在东方夷服之地,故曰东夷之人也。”

2 岐周:赵注:“岐山下周之旧邑,近畎夷。畎夷在西,故曰西夷之人也。”

3 毕郢: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咸阳间。亦曰咸阳原,周文王、武王、周公皆葬于此。

4 相去:即相距。

5 得志行乎中国:朱注:“谓舜为天子,文王为方伯,得行其道于天下也。”

6 符节:朱注:“以玉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也。若合符节,以为同也。”

7 其揆一也:“揆”,度也。言二圣所揆度之道不二也。

今译

孟子说:“舜生在诸冯这个地方,后来迁居负夏,最后死于鸣条,所以他是东方边夷的人。文王生在岐周地方,后来死在毕郢,他是西方边夷的人。他们两人,就地理来说,彼此相距一千多里;就时代来说,舜是在三代,文王是在周朝,彼此也相差一千多年。但是两个人得了志,能行其道于中国,是完全相符合的。可见,无论是先前的圣人,还是后来的圣人,他们度量事理,所行的道都是一样的。”

章旨

此章言圣人异而道同,特举舜与文王为例证。

(三十)子产章

子产1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2,济人于溱洧3。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4。岁十一月5徒杠6成,十二月舆梁7成,民未病涉8也。君子平其政9,行辟人10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11矣。”

今注

1 子产:姓公孙,名侨。春秋时郑国贤大夫也。居东里,又称东里子产。

2 乘舆:舆,车也。乘,读去声。一车四马也。

3 溱洧:二水名。在今河南新郑县。汇为双洎河,入于贾鲁河。(溱,源出河南密县东北圣水峪。洧,源出河南登封县东阳城山。)

4 惠而不知为政:朱注:“惠,谓私恩小利;政,则有公平正大之礼,纲纪法度之施焉。”孟子以为施政目的,当有利于全民,不应以小惠也。

5 十一月:朱注:“周十一月,夏九月也。周十二月,夏十月也。”按:周建子,以十一月为正月;夏建寅,以十三月为正月。

6 徒杠:《说文》段注:“凡独木曰杠,骈木曰桥。”“徒”,步行。“徒杠”,今言独木桥也。“杠”,音刚。

7 舆梁:谓可行车之桥梁也。“梁”,亦桥也。

8 病涉:“病”,苦也。言以涉为苦也。

9 平其政:谓治理政事以便民也。“平”,治也。

10 辟人:“辟”,除也。朱注:“言能平其政,则出行之际,辟除行人,使之避己,亦不为过。况国中之水,当涉者众,岂能悉以乘舆济之哉?”

11 日亦不足:犹言时间不够。

今译

当初子产治理郑国的政治,用自己坐的车子,在冬天载百姓渡溱洧二水。孟子说:“这是小惠,却不知施政的大体。每年十一月趁农事完毕时,先把人行桥修好;到十二月,再把通行车辆的桥修好,这样百姓自然不会苦于赤足渡水了。在上位的人只要将政事办理妥善,出行的时候,叫百姓回避就可以,怎能用自己的座驾渡尽人呢?所以施政的人,要想用小惠讨好人,就是每天这样做,时间也不够用。”

章旨

此章言执政之人,当施大德,不可用小惠。此虽子产偶一为之,孟子惧人袭为美谈,窃虞以为政,故借以示训。

(三十一)视臣章

孟子告齐宣王1曰:“君之视臣如手足2,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3;君之视臣如土芥4,则臣视君如寇雠5。”王曰:“礼为旧君有服6;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7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8,又先9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10: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11之,又极12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今注

1 告齐宣王:言君臣当以义合,故孟子为齐王深言报施之道。朱注:“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礼衰薄,至于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则其于臣,可谓邈然无敬矣。故君子告之以此。”

2 手足:朱注:“手足腹心,相待一体,恩义之至也。”

3 国人:朱注:“犹言路人。无怨无德也。”

4 土芥:谓视之如土如草也。

5 寇雠:“雠”,同仇。犹言敌人。

6 为旧君有服:《正义》:“旧君:传云:‘大夫为旧君,何以服齐衰三月也?大夫去君,归其宗庙,故服齐衰三月也。言与民同也。何大夫之谓乎?言其以道去君,而犹未绝也。’”朱注:“王疑孟子之言太甚,故以此礼为问。”

7 膏泽:犹言恩泽也。

8 导之出疆:朱注:“防剽掠也。”

9 先:先容之也。朱注:“称道其贤,欲收用之也。”

10 收其田里:“田里”,谓田禄里居也。朱注:“三年而后收其田禄里居,前此犹望其归也。”

11 搏执:赵注:“搏执其亲族也。”按:亲族,指其父母妻子兄弟也。

12 极:困也。穷也。谓穷之困之于所往之国,使之终死于此,所谓极之也。

今译

孟子向齐宣王说:“人君看待臣子像手足,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腹心;人君看待臣子像犬马,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路人;人君看待臣子像土芥,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敌人。”宣王说:“《礼经》上说,凡是侍奉过君的臣子,应替旧君穿孝服三个月。怎样才可以替旧君穿孝服呢?”孟子说:“臣子进谏时便采用,臣子建议时便听从,因此,使恩惠施及百姓身上去。当他有事要离开本国时,人君便派人引导他出境,先在他所到的地方宣扬他,等他出国三年不回来,然后收回他的田禄和里居,这是对臣子做了三件有礼的事。这样,就应替旧君穿孝服。现在做臣子,有进谏并不采用,有建议并不听从,不能使恩施及百姓身上。当他有事离开本国,人君就派人押着他离境,又派人在他所要去的国家尽量地破坏,使他陷于绝境。他一离开,就收回他的田禄里居。这样,就叫作敌人。既是敌人,还有什么孝服可穿呢?”

章旨

此章讽喻宣王应以礼遇臣,劝以仁也。

(三十二)无罪章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1;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2。”

今注

1 大夫可以去:谓辞去其官职。

2 士可以徙:谓迁地他往。赵注:“恶伤其类,视其下等,惧次及也。”

今译

孟子说:“国君无故杀了士人,凡是做官的,就可以辞职不干了。倘若无故杀了百姓,凡是士人,皆可迁往他处去了。”

章旨

此章言君子处世,当见机而作。故赵杀鸣犊,孔子临河而不济也。

(三十三)君仁章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1。”

今注

1 君仁全二句:此已见前“人不足与适也”《不足章》。朱注:“上篇主言人臣当以正君为急。此章直戒人君,义亦小异耳。”“君仁”,兼指存心行政之公言。“君义”,兼指存心行政之宜言。

今译

孟子说:“国君能依仁道行事,百姓自然没有不仁了。国君能依义理行事,百姓自然没有不义了。”

章旨

此章言国君当正己以正人,上行而下效,所谓君子之德风也。

(三十四)非礼章

孟子曰:“非礼之礼1,非义之义2,大人3弗为。”

今注

1 非礼之礼:赵注:“若礼而非礼,陈质娶妇而长拜之也。”言如妇长于夫,而夫拜之,似敬长之礼,而实非礼也。

2 非义之义:赵注:“藉交报仇,是也。”言如助友以报仇,似交友之义,而实非义也。朱注:“察理不精,故有二者之蔽。”

3 大人:指有德之君子。有德君子,即能以礼义而履其中正者也。

今译

孟子说:“行之似礼,实际不是礼;行之似义,实际不是义。有德的君子是不会做的。”

章旨

此章言大人立礼义之准,然非察理精者莫能辨。盖天下真是真非易见,是中之非难明也。

(三十五)中也章

孟子曰:“中1也养不中2,才3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4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5之相去6,其间不能以寸7。”

今注

1 中:全也。即大全中正之道也。

2 不中:偏而不全也。一有所偏,则入邪道。

3 才:俊才也。

4 乐有贤父兄:赵注:“乐有父兄之贤以养己。”即乐父兄之贤以己也。

5 不肖:不贤也。

6 相去:犹言相距。

7 不能以寸:谓贤者应负教养不贤者之责,今如不教养,则贤与不贤相距,其间不及一寸地位。极言其相差无几也。

今译

孟子说:“合于中道的人应养不合中道的人;有才能的人应教导没有才能的人,所以人都喜欢有个贤父兄。假如合于中道的父兄,弃绝不合中道的子弟,有才能的父兄弃绝没有才能的子弟,那么,贤和不贤,便相差无几,中间距离最多不到一寸罢了。”

章旨

此章言贤父兄应有教养子弟之责。特重一养字。盖养有二义:涵育自然之长养,主顺其性;熏陶锻炼之精纯,主化其偏。

(三十六)不为章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1。”

今注

1 人有不为二句:赵注:“言贵廉贱耻,乃有不为;不为非义,义乃可申。”朱注引程子曰:“有不为,知所择也。惟能有不为,是以可以有为;无所不为者,安能有所为邪?”按:“不为”,指真操守言;“有为”,指义行言。

今译

孟子说:“一个人须有不为的操守,才能够有正义的大作为。”

章旨

此章勉人当以操守为第一。

(三十七)言人章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1,当如后患2何!”

今注

1 不善:即恶也。

2 后患:赵注:“好言人恶,殆非君子,故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好言人恶,受者必怀恨而图报复于他日,其后果必不堪设想,故曰后患。

今译

孟子说:“经常说人家不好的人,要想到将来的后果怎样。”

章旨

此章深戒称人之恶者,特借后患以警惕之。

(三十八)仲尼章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1者。”

今注

1 已甚:“已”,太也。犹言太甚。赵注:“疾之已甚,乱也。”故孟子讥逾墙距门者之太甚。

今译

孟子说:“孔子处世待人,从不做太过分的事。”

章旨

此章特举至圣为示范,警人勿做过分之事。

(三十九)惟义章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1,行不必果2,惟义所在。”

今注

1 不必信:谓不必执一守信,有时可通以权变。

2 果:决也。亦信也。凡预期而获信验曰果。朱注:“大人言行,不先期于信果。但义之所在,则必从之,卒亦未尝不信果也。”

今译

孟子说:“有道德的伟人,说的话不一定守信,做的事不一定果决,但留意于通权达变,而独以正义为依归。”

章旨

此章言大人之言行,皆以义理为准绳。

(四十)赤子章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1者也。”

今注

1 赤子之心:“赤子”,即婴儿。朱注:“赤子之心,纯真无伪;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赵注:“大人,谓君。国君当如赤子,不失其民心之谓也。”按:此说亦可通。

今译

孟子说:“道德高尚的人,他永远不失掉他做赤子时的一片纯真的心。”

章旨

此章言人之纯一真心,永恒不失。

(四十一)养生章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1,惟送死2可以当大事。”

今注

1 大事:赵注:“言养生竭力,人情所勉;哀死送终,行之高者。事不违礼,可谓难矣,故谓之大事。”

2 送死:朱注:“事生固当爱敬,然也人道之常耳。至于送死,则人道之大变。孝子之事亲,舍是无以用其力矣。”盖儒家以孝为仁本,而孝又以丧祭为严,故以送死为大事。

今译

孟子说:“子女奉养父母,虽是尽孝道,还不能够算得大事。只有父母的殡葬仪礼尽全,才可算得大事。”

章旨

此章言人子奉养双亲固然重要,但送死尤为重要,特示慎终之义。

(四十二)深造章

孟子曰:“君子深造1之2以道3,欲其自得4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5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6逢其原7。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今注

1 深造:“造”,致也,诣也。前进而不已,达于至极之境也。至极之境,乃能入于道也。

2 之:《正义》谓,指“所学”言。下文“自得之”“居之”“资之”“取之”并同。

3 道:谓治学之方。

4 自得:朱注:“言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

5 资:藉也。朱注:“则所藉者,深远而无尽。”藉,借也,因也。

6 左右:朱注:“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

7 原:同源。谓水之来源处。即无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

今译

孟子说:“君子做学问,必定用方法深入到所研究的学问里,希望默识心通,自然地领悟到真理;能自然地领悟到真理,心就会安适地住在那里;能安适地居住在那里,一切行事,皆可借助于它;一切行事皆可借助它,那么反用起来,或左或右,到处都可遇到本源,所以君子希望默识心通,能自然地领悟得真理。”

章旨

此章示人治学之方法,当以深致极境而有心得为主。

(四十三)博学章

孟子曰:“博学1而详说2之,将以反说约3也。”

今注

1 博学:广博研究之。

2 详说:详细说明之。

3 说约:“约”,要也。谓说明简要之原理也。赵注:“言广寻道意,详说其事,要约至义,还反于朴,说之美者也。”朱注:“言所以博学于文,而详说其理者,非欲以夸多而斗靡也。欲其融会贯通,有以反而说到至约之地耳。”焦循《正义》曰:“《说文·言部》云:‘说,说释也。《诗·卫风·氓》篇云:犹可说也。笺云:说,解也。’”

今译

孟子说:“学者不但要广博地研究,并且要详细地说明,这就是将它反转来说明最精要的原理啊!”

章旨

此章示人为学之方,当由博而反约。

(四十四)善服章

孟子曰:“以善1服人2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3,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今注

1 善:美德也。

2 服人:谓使人顺服。朱注:“欲以取胜于人。”

3 养人:谓培育人。朱注:“欲其同归于善。”按:即“善与人同”。

今译

孟子说:“拿美德来顺服人,不会有人顺服他的;拿善德来培育人,天下的人都诚心地顺服他。不能使天下人诚心地顺服他,就能称王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章旨

此章勉当时人君,应以善德养人。义最精粹,深同易之谦卦微旨。语云:“谦卦六爻皆吉。”盖孟子确于大易有独特之见解,于此益显。

(四十五)无实章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1。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今注

1 言无实不祥:赵注:“言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故谓之不祥也。”朱注:“或曰,天下之言,无有实不祥者,惟蔽贤为不祥之实。或曰:言而无实者,不祥;故蔽贤为不祥之实。二说不同,未知孰是,疑或有阙文焉。”按胡毓寰云:“此章意思,分上下两截,上截谓‘言无实’为不祥,下截谓‘蔽贤’为不祥。中间无介系组织,致前后意思不连贯,故朱子疑其或有阙文焉。窃意孟子之意:‘言无实者,受不祥之名;蔽贤者,受不祥之实。’名者,实之对。下言不祥之实,故知上为不祥之名。祥,善也。不善之名,如被呼为小人是也。不善之实,祸患是也。盖谗邪蔽忠,则群小竞进,国必乱亡;而覆巢之下无完卵,群小亦同被祸焉。故曰蔽贤者受不祥之实。推孟子之意,殆以言无实者,害犹小,蔽贤者,害乃大也。”

今译

孟子说:“人说话不诚实,固然不好,但这不过是小害。害中最大的,只有蔽塞贤人的谗言,才足以担当呢!”

章旨

此章为贤病国者而发。

(四十六)徐子章

徐子1曰:“仲尼亟2称于水曰:‘水哉!水哉3!’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4,不舍5昼夜,盈科6而后进,放乎四海7:有本8者如是。是之取尔9!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10,沟浍11皆盈;其涸12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13过情14,君子耻之15。”

今注

1 徐子:名辟。孟子弟子。

2 亟:读器。数也,屡也。

3 水哉!水哉:叹美之辞。

4 原泉混混:“原泉”,即有源之水。“混”,俗作滚。“混混”,涌出貌。

5 舍:止也。

6 盈科:“盈”,满也。“科”,坎也。

7 放乎四海:“放”,至也。“四海”,犹四方。

8 本:水之源。言泉水有源,久流不竭。赵注:“言有本不竭,无本则涸,虚声过实,君子耻诸。是以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9 是之取尔:“取”,择选也。言孔子择选水之优点者此耳。

10 集:聚也。

11 沟浍:田间路旁行水之沟也。朱注:“浍,田间水道也。”

12 涸:水干也。

13 声闻:名誉。

14 情:实也。

15 耻之:耻其无实而不继也。

今译

徐子问孟子道:“从前孔子屡次称赞水说:‘水啊!水啊!’为什么取意在水呢?”孟子说:“有源的水滚滚地涌出来,日夜不停地流着,等到流满了坑陷,然后再继续向前行进,一直流到海里,有本源的就像这样,所以这点便可取啊!假使没有本源的水,就像七、八月间大雨骤然注集,田间大小水沟都涨满了,但雨一停止,就干涸极快,可以站在旁边等待着。所以虚名超过了事实,君子认为是可耻的。”

章旨

此章特借水有本源为喻,以明君子之学,亦应有其本源,不可做浮光掠影之谈。

(四十七)人之章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1!庶民去之,君子存之2。舜明于庶物3,察于人伦4,由仁义行5,非行仁义也。”

今注

1 几希:微少也。“几”,读去声。

2 去之、存之:“之”,指仁义。“去之”,是去仁义;存之,是存仁义。焦循《正义》:“饮食男女,人有此性,禽兽亦有此性,未尝异也。乃人之性善,禽兽之性不善者;人能知义,禽兽不能知义也。因此,心之所知而存之,则异于禽兽;舍而去之,则同于禽兽矣。庶民不能存,则赖君子而存之。此孟子道性善之本旨也。”

3 明于庶物:“明”,则有以识其理。“庶”,众也。“物”,事物。

4 察于人伦:“察”,知也。“伦”,序也,理也。察则有以尽其理之详也。

5 由仁义行:朱注:“仁义已根于心,而所行皆从此出;非以仁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所谓安而行之也。此则圣人之事,不待存之,而无不存矣。”赵注:“言人与禽兽,俱含天气,就利辟(同避)害,其间不希,众人皆然,君子则否。圣人超绝,识仁义之生于己也。”按:天气,天空自然之气也。如气候自然之现象,有阴晴寒暑等。

今译

孟子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只在极微少的一点,就是人的天性具有仁义罢了。众人不知仁义,往往把它抛弃掉,君子随时知道仁义可贵而保存它。大舜能明辨一切事物的理性,察知做人的大道,完全顺着天性的仁义去做,并不是认为仁义有利于己而勉强去做的。”

章旨

此章强调人性本善,君子全顺自然之性而由仁义行。

(四十八)旨酒章

孟子曰:“禹恶旨酒1,而好善言2;汤执中3,立贤无方4;文王视民如伤5,望道而未之见6;武王不泄迩,不忘远7。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8者,仰而思之9,夜以继日10;幸而得之11,坐以待旦12。”

今注

1 旨酒:美酒也。朱注:“《战国策》曰: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

2 善言:美言也。《书》作“昌言”。

3 执中:谓守中正之道,即全体大用之道也。

4 立贤无方:“方”,常也。言贤则立之,无固定之常法,但问其才德,不问其出身及籍贯也。

5 视民如伤:谓民已安定,而视之犹若有伤,极言文王爱民深切之情。

6 望道而未之见:朱注:“而读为如……道已至矣,而望之犹若未见,圣人之爱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满足,终日乾乾之心也。”

7 不泄迩,不忘远:赵注:“泄,狎;迩,近也。不泄狎近贤,不遗忘远善;近谓朝臣,远谓诸侯也。”朱注:“迩者,人所易狎,而不泄;远者,人所易忽,而不忘;德之甚,仁之至也。”

8 不合:赵注:“己行有不合也。”

9 仰而思之:仰望而思考之,言参诸天也。

10 夜以继日:言思之勤也。

11 得之:言得可通之理也。

12 坐以待旦:言急欲加以施行也。

今译

孟子说:“夏禹厌恶美酒,但喜欢合理的言论;商汤持守中正的道理,用贤才没有一定的常法,不追问他的名望和资格;文王看到安定的百姓好像受伤似的,望着大道已在眼前,好像没有看见似的;武王不怠慢近在身边的臣子,更不遗忘远在他方的诸侯。周公想融合夏商周三代圣人的美德,推行禹汤文武所做的善事,倘若自己所做的有和他们不合的地方,就仰着头想,从夜间直到白天,幸而想通了,忽然得到事理的精微,于是坐着等待天亮,以便立刻去施行。”

章旨

此章总论禹、汤、文、武、周公五圣人所存几希之心,阐发仁民施政之德。

(四十九)王者章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1而诗亡2;诗亡,然后春秋作3。晋之乘4,楚之梼杌5,鲁之春秋6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7;其文,则史8。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9!’”

今注

1 王者之迹熄:“王者,谓圣王也。”俞樾曰:“迹,即车辙马迹之迹。”

2 诗亡:朱注:“谓《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也。”蒋伯潜云:“《黍离》为《诗·王风》篇名,《王风》所采本周都王城之诗,今降而列入《国风》,则王都之雅亡,而颂扬文武成康等诗,从此无人再咏,故曰‘诗亡’也。”又云:“周室盛时,有采诗之官,曰‘轩使者’,故各国风诗,均得上之太师,及平王东迁以后,政令不行于诸侯,故采诗之官亦废,于是各国之诗无人采辑,故《诗经》之诗,至春秋中世以前为止。所谓‘诗亡’当即指此。”

3 春秋作:“春秋”,各国史记之通称也。顾炎武曰:“《诗》亡而列国之事不可得而见,于是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出焉,是之谓诗亡而后春秋作也。”按:《春秋》之作,乃孔子假史记之文,以正匡邪也。

4 乘:载也。史所以记载事实,故晋史以为名。

5 梼杌:本恶兽名。史记恶人之事以垂戒,故楚史以为名。

6 春秋:杜预云:“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故《春秋》为编年史。

7 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事”,各国史记所载之事也。朱注:“春秋之时,五霸迭兴,而桓文为盛。”故举以概括之。

8 其文,则史:“其文”,各国史记之文也。“史”,文胜质也。《论语·雍也》篇:“文胜质则史。”

9 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其义”,谓各国史记所寓褒贬之义也。“窃”,自谦之辞。私也。“窃取之”,谓私取之而著于《春秋经》者。俞樾曰:“孔子作《春秋》,其文其事,本之旧史;其义,则所谓‘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者。”

今译

孟子说:“周家自平王东迁以后,巡狩采风的事都不存在了,含有讽刺善恶的诗篇也随之消亡。这些诗篇消亡了,各国的史书都继续地创兴起来。例如,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名称虽不同,记事的性质却都是一样。里面记载的事,就是齐桓、晋文的霸业,里面所写的文字,就是史官文胜于质的记述。孔子说:‘各国史书的内容大义,由我私自取而采用它了。’”

章旨

此章述诗亡而孔子作《春秋》,是继历代圣人之道统,以保存“几希”之义。“几希”之义者,即微言大义也。

(五十)私淑章

孟子曰:“君子之泽1,五世2而斩3;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4。”

今注

1 泽:赵注:“泽者,滋润之泽。大德大凶,流及后世,自高祖至玄孙,善恶之气乃断,故曰五世而斩。”焦循《正义》曰:“赵氏以君子为大德,小人为大凶,其善恶之气流于后世,犹水之润泽。”朱注:“犹言流风余韵也。”

2 世:通谓三十年为一世。朱注:“父子相继为一世。”蒋伯潜云:“师生相传亦为一世也。”

3 斩:绝也。

4 予私淑诸人也:“淑”,善也。赵注:“我私善之于贤人耳。”朱注:“人,谓子思之门人。”蒋伯潜曰:“自孔子而曾子,而子思,而子思之门人,传至孟子,恰好五世,故谓未得为孔子之徒,而尚得私淑于人也。”又焦循《正义》:“淑与叔通,拾也。私淑诸人,即私拾诸人也。”义亦可。

今译

孟子说:“在位的君子,他的德泽,大概流传到五代以后就完了;不在位的平民,他的德泽,大概流传到五代以后也就完了。我虽没能够做孔子的门徒,幸亏还能得自那些传授的人私淑自己呢!”

章旨

此章孟子以得道统于孔子自任;并以“私淑”存几希之意。(按陆稼书云:“所私淑者,正是仁义。”)

(五十一)可以章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1,取伤廉2。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3。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4。”

今注

1 可以取,可以无取:“取”,收受也。朱注:“先言可以者,略见而自许之辞也。后言可以无者,深察而自疑之辞也。”

2 取伤廉:“廉”,有分辨,不苟取也。若过取则害于廉矣。

3 与伤惠:“惠”,有益于人了。若过与则害于惠矣。如《论语》谓公西华为孔子使齐,而取冉有五秉之粟,在公西华则为伤廉,在冉有则为伤惠。

4 死伤勇:“勇”,不畏死。今言敢牺牲。若过死则反害其勇矣。夫过犹不及。如子路死卫孔悝之难,是为伤勇。

今译

孟子说:“乍看起来,像是可以取的利益;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以取。倘若取了,反而有害于清廉。乍看起来,像是可以把这种利益给人;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以给。倘若给了,反而有害于恩惠。乍看起来,像是可以为这件事而死,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以死。倘若死了,反而有害于义勇。”

章旨

此章谕人审辨义理之法,而君子识理明透,见事真切,务守中道而已。

(五十二)逢蒙章

逢蒙学射于羿1,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2,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3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4侵卫;卫使庾公之斯5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6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廋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7,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8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9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10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11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12,发乘矢13而后反。”

今注

1 逢蒙学射于羿:《左传·襄公四年》:“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用寒浞……以为己相,……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烹)之。”逢蒙,羿之家众也。

2 愈己:胜己也。《论语》:“女与回也孰愈。”《皇疏》:“愈,胜也。”

3 薄:轻微也。

4 子濯孺子:赵注:“郑大夫。”

5 庾公之斯:赵注:“卫大夫。”

6 仆:御者。

7 尹公之他:朱注:“卫人也。”按:“之”字,是助词。古人姓与名之间,往往加“之”字,如孟之反介之推之类是也。焦循《正义》曰:“《左传·襄公十四年》云:卫公出奔齐,孙氏追之。……初,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軥(同軶,亦作轭)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注云:‘子鱼,庾公差。’孔氏《正义》云:‘孟子云云,其姓名,与此略同,行义与此正反,不应一人之身有此二行。孟子辨士之说,或当假为之辞,此传应是实也’。”

8 端人:正人也。朱注:“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心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

9 夫子:指子濯孺子。

10 小人:庾公之斯自称。

11 君事:即公事。盖君命之事也。

12 金:镞也。

13 乘矢:四矢也。古以四马为一乘,故物四为乘也。

按:《左传·襄公十四年》亦载此事。毛氏《四书剩言》:“孟子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事,按:《左传·襄公十四年》是孙林父追卫献公事,非郑侵卫,而卫使追也。且是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非庾公差学射于尹公佗。春秋战国时期,其记事不同多类此。”

今译

逢蒙随着后羿学习射箭,把羿的射法完全学会了。他想天下人只有羿的本领胜过他,于是就杀死了羿。孟子说:“这件事,羿也有罪呢!”公明仪说:“羿似乎是没有罪的。”孟子说:“他的罪不过比逢蒙轻微些,怎能没有罪呢?当初郑人派将领子濯孺子暗地里打卫国,卫国即派庾公之斯追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旧病又发作,不能拿弓,我只得等死了。’因问他的御人说:‘追我的是什么人?’御人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那我可以活命了。’御人说:‘庾公之斯是卫国最会射箭的人,夫子却说:“那我可以活命了。”这是怎么说的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学射箭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箭于我。尹公之他是个正派人,他择交朋友,一定是正派的。’庾公之斯追到了,便问道:‘夫子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旧疾发作,拿不了弓箭了。’庾公之斯说:‘小人跟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跟夫子学射箭,我不忍心用夫子所教的射法,反伤害夫子。虽是这样,今天的事是奉君命的公事,我不能徇私情而废公事。’抽出箭来,扣在车轮上,把锋利的箭头折去,向空中射了四箭,然后回去了。”

章旨

此章论取友不可不慎,尤重“端人”二字。

(五十三)西子章

孟子曰:“西子1蒙不洁2,则人皆掩鼻3而过之;虽有恶人4,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5。”

今注

1 西子:古之美女西施也。

2 蒙不洁:朱注:“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

3 掩鼻:朱注:“恶其臭也。”

4 恶人:朱注:“貌丑者也。”

5 可以祀上帝:赵注:“貌虽丑,而斋戒沐浴,自治洁净,可以侍上帝之祀。言人当自治以仁义,乃为善也。”胡毓寰云:“本虽善人,苟一旦为恶,则众皆弃之;本虽恶人,苟能革心为善,亦可列于君子之林也。”

今译

孟子说:“西施貌美,身上若沾染了污秽的东西,人们就会掩着鼻子走过去。但是貌丑的人,只要心地纯洁,把身体洗涤干净,就可以去祭祀上帝了。”

章旨

此章系喻体,特诫世人勿重视貌之美丑,应以心意行善为指归。

(五十四)言性章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1也,则故2而已矣。故者,以利3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4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5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6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7,可坐而致8也。”

今注

1 性:生之实也;人物生而禀受自然之理也。告子曰:“生之谓性。”是也。

2 则故:“则”,法也,效也。“故”本也。即已然之迹。

3 利: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

4 凿:穿凿也;造作也。赵注:“恶人欲用智而妄穿凿,不顺物之性而改道以养之。”焦循《正义》曰:“凿有二义:其一为空,《荀子·哀公》篇云:‘五凿为正是也。’其一为细,《楚辞·离骚》云:‘精琼靡以为粻。’注云:‘精,凿也。凡物精之,则细小是也,凿其内则空,凿其外则细,空虚细小,皆非大智,下言所行无事则智大。’此孟子自明凿字之意。”

5 行其所无事:“其”,犹之也。赵注:“禹之用智,决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行其空虚无事之处。”焦循《正义》:“禹凿山穿地,不能无事,正所以使水行所无事;若禹只凭空论,无有实事,则水转不能无事矣。”朱注:“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

6 星辰:《尚书·尧典》:“历象日月星辰。”注:“星,四方中星;辰,日月所会。”疏:“四方中星,总谓二十八宿也。……日行迟,月行疾,每月之朔,月行及日,而与之会,其必在宿分,二十八宿是日月所会之处。辰,时也。集会有时,故谓之辰。日月所会于四方中心,俱是二十八宿;举其人目所见,以星言之;论其日月所会,以辰言之;其实一物,故星辰共文。”

7 日至:谓冬至夏至,千岁之日至,指冬至。朱注:“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必言日至者,造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

8 致:朱注:“致,推极也。推极知识,欲其知无不尽也。”

今译

孟子说:“天下人要研究万物的本性,只要在它过去的事物中推求就可以了。这已然的迹象,必须以自然为本。那些讨嫌的耍小聪明的人,他们专好违反自然,都是穿凿附会,出自私意的。如果聪明人能像禹引水流行一样,我就不会厌恶他们了。禹引水流行,全是顺着水的自然趋势,好像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一样。如果聪明的人也能顺着自然的趋势,如同禹行水到了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一样,那么他的聪明也够大了。譬如天是那样高,星辰是那样远,假使推求它运行的常轨,虽是千年久远的冬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的。”

章旨

此章言大智,莫非顺应自然,以推及事物之原理;而小智穿凿,往往戕害事物之本性。

(五十五)公行章

公行子1有子之丧,右师2往吊。入门,有进3而与右师言者。有就4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言,孟子独不与言,是简5也。”孟子闻之,曰:“礼6,朝廷不历位7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8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9乎!”

今注

1 公行子:齐国大夫。主班行之官。

2 右师:赵注:“齐贵臣王,字子敖。”

3 进:前也。是右师甫入门尚未就位时,即趋迎而揖之,即所谓逾阶。(赵佑《温故录》说)

4 就:是己就右师之位而与之言,即所谓“历位”。

5 简:慢略也。赵注:“右师谓孟子简其无德,故不与言,是以不悦。”

6 礼:《周礼》也。

7 朝廷不历位:朱注:“是时齐卿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丧礼,则职丧其禁令,序其事,故云朝廷也。”“历”,更涉也。“位”,是本身所立位次。“不历位”,是不得离开己位而更涉他人之位也。

8 不逾阶而相揖:谓班次各有固定台阶,不得逾越而相揖也。

9 异:怪异。即奇怪也。

今译

齐国大夫公行子办理儿子的丧事,卿大夫们都奉君命前往吊唁,所以右师也去吊唁。右师一进门,有的进前同右师说话,有的走到右师座位旁同右师说话,只有孟子独不同右师说话。右师便不高兴,对人家说:“诸位都来和我王说话,独孟子不和我王说话,这是轻慢我王啊!”孟子听到王的话,就说:“照《礼经》上说,这种地方的礼节和朝廷所行的一样:每人有固定的位次,不可随便走到别人面前去攀谈,也不可越过自己班次去同人作揖,我是遵行这个礼法。子敖认为我太简慢,不是很奇怪吗?”

章旨

此章言孟子持礼守己,不肯阿附幸臣。益见圣贤气象,壁立千仞。

(五十六)异于章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1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2。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3。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4,则君子必自反5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6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7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8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9哉?于禽兽又何难10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11,无一朝之患12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13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14矣。”

今注

1 存心:赵注:“存,在也。”《礼运》:“处其所存。”郑注:“存,察也。”焦循《正义》:“赵氏以在释存,盖在为察。在心,即省察其心。下文自反,皆察也。”

2 爱人、敬人:朱注:“此仁礼之施。”

3 爱之、敬之:朱注:“此仁礼之验。”

4 横逆:朱注:“谓强暴不顺理也。”横,应读去声。

5 自反:自我检讨也。

6 物:犹事也。

7 由:与“犹”同。

8 妄人:赵注:“妄作之人,无知者。”

9 奚择:犹言有何分别。

10 何难:犹言不足视为敌对而与之校也。“难”,敌也。又诘责也。

11 终身之忧:赵注:“君子之忧,忧不如尧舜也。”

12 一朝之患:谓骤来之祸,如“横逆之来”是。焦循《正义》曰:“《礼记·檀弓》云:子思曰: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丧三年以为极,亡则弗忘之矣。故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郑氏注:以终身之忧为念其亲,无一朝之患为毁不灭性。盖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此二语古当有之,子思引以说人子之念亲,孟子引之说君子之待横逆,故下申言之。”

13 亡:同无。

14 君子不患:赵注:“君子行仁行礼,本不致患;如有一朝横来之患,非己愆也,故君子归天,不以为患。”

今译

孟子说:“君子所以不同于人的地方,因为他常反省自己,君子常用仁来省察自己,用礼来省察自己。仁德的人,就能爱人;讲礼的人,就能敬人;能爱人的,人也常爱他;能敬人的,人也常敬他。假使有个人在这里,他以强横态度来对待我,君子就必反问自己:‘我一定有不仁的地方,或有无礼的地方,不然这件事怎会落到我的身上?’等到自反合乎仁了,自反也有礼了,他的强横态度仍然不变,君子又必反问自己:‘我一定还有不尽忠的地方。’等到自己反省也尽忠了,他的强横态度仍然不变,君子这时才感慨地说:‘他不过是一个妄诞的人。这样和禽兽有什么分别呢?对于禽兽,又何必计较呢?’所以君子有一生的忧愁,没有一旦的祸患。至于君子所忧愁的:舜是个人,我也是个人,舜做好榜样在天下,可以流传到后代,我还不免做个乡巴佬,这却是值得忧愁的。忧愁又怎么办呢?我要做到像舜一样就好了。如讲到君子的忧愁是没有的,除仁德的事,是不去做的;除礼义的事,是不去行的。倘若有突然来临的祸患,那不是自己的过错,君子坦然地就不以为祸患。”

章旨

此章言君子自我反省之严密,一言一行,均以蹈仁执礼为依归。

(五十七)禹稷章

禹稷当平世1,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2之。颜子当乱世3,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4。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5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6。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7而救之可也。乡邻8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9也;虽闭户可也。”

今注

1 禹稷当平世:《日知录》云:“孟子曰:‘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不入。’考之书曰:‘启呱呱而泣,子弗子。’此禹事也。而稷亦因之受名。”按:此皆连类而及之也。即古文中单见双法。“平世”,治平有道之世。

2 贤:善也。作动词用,有赞美义。

3 乱世:战乱无道之世。

4 同道:谓同致力于仁善之道。朱注:“圣贤之道,进则救民,退则修己。”亦本书《尽心篇》:“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之旨。《论语·述而》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义亦相合。

5 己饥:朱注:“禹稷身任其职,故以为己责而救之急也。”

6 易地则皆然:谓禹稷穷必乐道,颜子达亦急救民也。朱注:“圣贤之心,无所偏倚,随感而应,各尽其道。”

7 被发缨冠:“被”,同披。“被发”,谓披散其发。“缨”,冠系。赵注:“缨冠者,以冠缨贯头也。”焦循《正义》:“急于戴冠,不及使缨摄于颈,而与冠并加于头,是以缨为冠,故云缨冠。赵氏此注精矣。”

8 乡邻:赵注:“乡邻,同乡也。同室相救,是其理也,喻禹稷。走赴乡邻,非其事,颜子所以阖户而高枕也。”

9 惑:迷乱也。

今译

夏禹、后稷处在唐虞的太平时代,后稷忙着稼穑,夏禹忙着治水,禹三次经过家门都没进去。孔子很称赞他们。颜子在这春秋的混乱时代,住在狭小的巷子里,每日吃一小篮的饭,喝一小瓢的水,在他人早受不了这种困难,颜子还是不改变他的乐趣。孔子也很赞美他。孟子批评说:“夏禹、后稷和颜子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夏禹想天下有淹溺在水里的人,如同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想天下有受饥饿的人,如同自己使他们受饥饿一样。所以才像这样着急呢!夏禹、后稷和颜回,假使彼此交换个地位,都会依照自己的地位去做。譬如现在有同住一所房子的人打架,要去劝阻他们,虽是披散头发,连帽缨塞在帽里,顶在头上,急忙地去劝阻,也是应该的。不过,如有同住一乡的人打起架来,也是披散头发,连帽缨塞在帽里顶在头上,急忙地去劝阻,就不免迷惑了。这种情形就是关着门不管,也是可以的。”

章旨

此章孟子特别推尊颜子可同禹稷,阐明圣贤有志一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按:全章尤重“同道”二字。

(五十八)匡章章

公都子曰:“匡章1,通国2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3。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4,一不孝也;博奕5,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6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7,四不孝也;好勇斗很8,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9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10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11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12子,终身不养13焉。其设心14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而已矣。”

今注

1 匡章:赵注:“齐人也。”亦云孟子弟子(见高诱注《吕氏春秋》)。

2 通国:全国也。

3 礼貌之:赵注:“礼之以颜色喜悦之貌也。”朱注:“敬之也。”

4 养:奉养也,供养也。

5 博奕:“博”,《说文》作簙,局戏,六着十二棋也。今已失传。“奕”,围棋。

6 从:读去声,同纵,放纵也。

7 戮:羞辱。

8 很:《说文》:“很,盭也。”盭,同戾,乖暴也。又阋也。争讼也。

9 遇:合也。

10 贼恩:伤害天性之恩。

11 夫妻子母之属:朱注:“言章子非不欲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属。”

12 屏:读炳音。弃绝也。

13 不养:赵注:“终身不为妻子所养也。”盖章子以不得供养其父,故终身不敢为妻子所养也。

14 设心:“设”,施也。“设心”,犹言用心也。

今译

公都子问孟子道:“匡章这个人,全国的人都说他不孝,夫子却同他来往,又用礼貌对待他,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孟子说:“世俗所说不孝的事有五种:手脚懒得劳动,不肯做事,不顾供养父母,这是第一种不孝;喜欢赌博围棋,爱好喝酒,不顾供养父母,这是第二种不孝;贪得货财,私心妻子,不顾供养父母,这是第三种不孝;放纵耳目之欲,嗜好声色,致使父母受辱,这是第四种不孝;倚恃勇力,喜欢和人家打斗争讼,以致危害到父母,这是第五种不孝。章子在这五种不孝中,犯了哪一种呢?章子枉受不孝之名,是由于儿子要求父亲从事正道,以致意见不合。用善道相责,是处朋友的道理。父子间相责为善,是最伤害天性的恩情。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父子的天伦之乐吗?只因得罪了父亲,不得近身奉养,只好休退妻子,远离亲子,一辈子不受妻子的奉养。他的用心在于,不这样做,罪过更大了。这是章子的坦白的态度,他实在了不起。”

章旨

此章示人应有“众恶必察”之心,勿为世俗之见所惑。于此可见,圣贤至公至仁之心矣。

(五十九)曾子章

曾子居武城1,有越寇2;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3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4:“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5。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6;寇退,则反。殆于7不可?”沈犹行8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9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10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11去,君谁与守12?”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13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今注

1 武城:鲁下邑名。在今山东费县西南。

2 越寇:越兵攻鲁也。

3 寓:赵注:“寓,寄也,曾子欲去,戒其守人曰:‘无寄人于我室,恐其伤我薪草树木也’。”

4 曰:语词也。孔广森曰:“按两寇退文复,以前十一字皆曾子属武城人语,言无毁伤我薪木;假令寇退,则急修我墙屋,我犹反耳,此曰字义如‘曰为改岁’之曰,语辞也。”

5 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朱注:“言武城之大夫,事曾子忠诚恭敬也。”

6 为民望:朱注:“言使民望而效之。”

7 于:王引之曰:“犹为也。”

8 沈犹行:曾子的弟子,姓沈犹,名行。

9 负刍:人名。朱注:“言曾子尝舍于沈犹氏,时有负刍者作乱,来攻沈犹氏。曾子率其弟子去之,不与其难。言师宾不与臣同。”钱大昕《潜研堂问答》云:“《春秋》有曹伯负薪,《史记》有楚王负薪,负薪为人名审矣。”

10 与:读去声,参与也。

11 伋:子思名。

12 君谁与守:言君与谁守此社稷。

13 微:犹贱也。赵注:“孟子以为二人同道:曾子为武城人作师,则其父兄,故去留无毁。子思,微小也,又为臣,委质为臣当死难,故不去也。子思与曾子,易处同然。”

今译

曾子住在鲁国的武城,有越国兵来侵略,有人对曾子说:“敌兵快来了,何不走呢?”曾子便吩咐看守屋子的人说:“不要让他人寄住在我的学舍里,免得弄坏了花木。”敌兵退走了,曾子就说:“修好我的墙屋,我要回来了。”等到敌兵退去,曾子又回到武城,学生们私自议论说:“武城的邑宰待先生这样忠诚和尊敬:那敌兵一到,就先走避,做个不好样子给百姓看;敌兵一退,就回来了。这怕于情理上似乎不可以吧!”有个学生沈犹行说:“这不是你们所了解的。从前我沈犹氏家里,有个叫负薪的人作乱,这时候随先生住在我家中有七十个人,全都跟先生走了,没有一个参加这事的。”当子思住在卫国时,有齐国士兵来侵略,有人对子思说:“敌兵快来了,何不离开此地呢?”子思说:“假使我孔伋走了,还有哪个人和卫君共守国家呢?”孟子评论说:“曾子、子思是同道的:曾子是师长,处于父兄的地位,可以避开;子思是臣子,处在卑微的地位,不可以离开。如果曾子、子思调换了一个地位,两人都会照自己应行之事去做的。”

章旨

此章孟子论大贤各行其是,易地皆然。

(六十)储子章

储子1曰:“王使人2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3耳。”

今注

1 储子:齐人也。焦循《正义》曰:“储子见《战国策·燕策》,谓齐宣王破燕者。”

2 :一作瞰,窃视也。

3 尧舜与人同:赵注:“人生同受法于天地之形,我当何以异于人哉?且尧舜之貌与凡人同耳,其所以异,乃以仁义之道在于内也。”

今译

齐人储子对孟子说:“齐王私下派人来偷看夫子,以为夫子的相貌,果然和众人不同吗?”孟子说:“和众人有什么两样?就是尧舜也同众人一样啊!”

章旨

此章言圣贤外貌,与众人皆同,其不同者,独心存仁义之道耳。

(六十一)齐人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1,而处室者;其良人2出,则必餍3酒肉而后反4。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5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6来。吾将7良人之所之8也。”蚤9起,施10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11,无与立谈者。卒12之东郭墦间13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14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15而终身16也。今若此!”与其妾讪17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18。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19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20矣!

今注

1 一妻一妾:“妻”,齐也,与夫齐体。“妾”,副室也。俗言妻为大老婆,妾为小老婆。

2 良人:夫也。

3 餍:饱也。

4 反:同返,回也。

5 尽富贵:赵注:“尽富贵者,夫诈言其姓名也。”

6 显者:即富贵人也。

7 :窃视也。

8 之:往也。

9 蚤:同早。

10 施:同迤,斜行。

11 国中:城中也。(见《周礼·司士》)

12 卒:终也。

13 东郭墦间:“郭”,外城。“墦”,冢也。

14 顾:有左视右盼意。

15 仰望:仰赖指望,有倚恃意。

16 终身:终其一生也。

17 讪:读汕。谤也。朱注:“怨詈也。”

18 中庭:即庭中,堂阶前也。

19 施施:赵注:“犹扁扁,喜悦之貌。”朱注:“喜悦自得之貌。”“扁扁”,同翩翩。

20 几希:微少也。“希”,同稀。朱注引赵氏曰:“言今之求富贵者,皆以枉曲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骄人于白日,与斯人何以异哉!”

今译

齐国有一个人娶了一妻一妾,同住在家中。这位丈夫每次出去,必定吃饱了酒肉才回来,他妻子问他和什么人在一块吃喝,他说都是些富贵的人。于是,妻子告诉妾说:“我们丈夫一出去,必定吃饱了酒肉才回来。问他和些什么人在一块吃喝,他说尽是富贵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富贵的人来过我们家,我倒想偷偷地看他到了些什么地方去。”于是第二天早上,她便远远地跟着丈夫走,走遍了全城,没见一个人和她丈夫谈话,最后走到东门城外的墓地,就向那上坟的人讨些剩下来的酒肉吃,吃得不够,又左顾右盼,走到别处上坟的人那儿去讨,这就是他所吃饱酒肉的方法了。他妻子回来告诉妾说:“丈夫是我们依靠一辈子的人,哪里想到他竟然这样没出息。”于是她便和妾痛骂丈夫,并相对着在堂前哭泣。可是她们的丈夫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仍然得意扬扬地从外面走进来,在他的妻妾面前显得很骄傲。由君子来看,这世间上一般人用来求升官发财得到利益的丑态,若是被他的妻妾看见了,还不觉得羞耻,不相对哭泣的人,实在太少了啊!

章旨

此章特借齐人为喻,以讽刺世人营求富贵利达之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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